韓四當(dāng)官 第六百四十三章 坦誠布公

九月二十一日，武昌城南的五里墩大營終于接到了軍機(jī)處庭寄的諭旨。

保奏的有功將士全有封賞，陣亡的文武官員都有撫恤，奏請四川、湖南、陜西三省協(xié)濟(jì)火藥和奏請廣東采辦兩百尊洋炮以資攻剿的折子皇上也都恩準(zhǔn)了，朝廷對湖北堪稱有求必應(yīng)，可看著諭旨上“以前通政司參議韓秀峰，為太常寺少卿，著即刻回京，仍留軍機(jī)章京上額外行走”這幾句，胡大任、王家璧、方大湜和嚴(yán)樹森等幕友全愣住了。

“直接授太常寺少卿，既不是署理，更不是賞太常寺少卿銜。這可不是外放道員，而是直接擢升四品京堂，他這圣眷也太恩隆了吧。”金國琛邊看邊驚嘆道。

想到外頭那些為朝廷出生入死的將士，王家璧心里很不是滋味兒，緊盯著諭旨嘀咕道：“李續(xù)賓雖排在前頭，可封賞李續(xù)賓只用了二十一個字。可因?yàn)樗n秀峰竟用了三十二字，甚至都沒提因何擢升的！”

“這就躋身卿貳了，果然簡在帝心，難怪人家連道員都瞧不上呢。”方大湜不禁苦笑道。

胡林翼只是有些意外，并沒有覺得朝廷辦事不公，更不會妒忌。

畢竟相比別的卿貳官，尤其相比那些只曉得撈錢卻能身居高位的滿蒙勛貴，韓秀峰至少有軍功，至少是個能做事的。很清楚幕友們心里之所以不是滋味兒，一是因?yàn)轫n秀峰太年輕，二是覺得以韓秀峰的出身沒資格做太常寺少卿。

他不想因?yàn)檫@個影響將士們的士氣，坐下笑道：“人家本就是通政司參議，由通政司參議升轉(zhuǎn)小四品京堂再正常不過，要不是因?yàn)槌錾恚苯由【徘涠加锌赡埽哉f不管在哪兒為官，有沒有一個順暢的升轉(zhuǎn)之階很重要。”

“可他才做了幾天通政司參議！”

“他之前那個通政司參議是沒做幾天，可這兩年也沒閑著，督辦川東團(tuán)練，協(xié)剿黔東北剿匪，現(xiàn)在又率川東團(tuán)勇來我湖北助剿長毛，相比那些寸功未立只曉得熬年資的，他怎就沒資格升轉(zhuǎn)？”胡林翼反問一句，接著道：“軍機(jī)處的幾位大人想得還是很周全的，擬旨時只提韓秀峰之前的官職，不提因何擢升的，就是擔(dān)心我湖北將士不服，影響我湖北官軍士氣。”

“難道不提因何擢的，下面人就會服？”

“總比寫助剿湖北武昌援賊出力強(qiáng)吧，”胡林翼頓了頓，隨即話鋒一轉(zhuǎn)：“你們只盯著他躋身卿貳，卻沒在意最后一句。皇上竟命他仍留軍機(jī)章京上額外行走，我看這事沒表面上那么簡單。”

嚴(yán)樹森聽得一頭霧水，禁不住問：“他以

前就是小軍機(jī)，皇上讓他回京之后接著做小軍機(jī)，這有什么不簡單的？反正太常寺又沒什么公務(wù)，本來就只是翰林官們的進(jìn)身之階。”

不等胡林翼開口，王家璧就抬頭道：“老弟有所不知，軍機(jī)章京品秩雖低，但值事樞垣、職司機(jī)要，稍有情弊，關(guān)系非常。所以朝廷對軍機(jī)章京的錄用和供職，規(guī)禁甚嚴(yán)。早在嘉慶五年，嘉慶爺就曾諭令‘嗣后軍機(jī)章京有升至通政司副使、大理寺少卿者，即不必在軍機(jī)章京上行走’！”

“他又沒在司內(nèi)升轉(zhuǎn)，既不是通政司副使也不是大理寺少卿。”

“太常寺少卿一樣是正四品，按例是應(yīng)該退出軍機(jī)處，不得再在軍機(jī)章京上行走的。”

嚴(yán)樹森反應(yīng)過來，忍不住問：“他原來是額外的，現(xiàn)在又是額外，如此說來皇上因?yàn)樗屏藘纱卫俊?p/> 胡林翼摸著嘴角，沉吟道：“之前那個額外行走，雖是破例，但也無傷大雅。他現(xiàn)在都已經(jīng)躋身卿貳了，皇上還命他在軍機(jī)章京上額外行走，不只是破例，也有違祖制。照理說翰詹科道應(yīng)該會諫阻的，文中堂、彭中堂和白中堂等軍機(jī)大臣一樣會懇請皇上三思，可諭旨上還是寫得明明白白，所以說這事沒那么簡單。”

“胡大人，您是說文中堂和彭中堂他們不但沒反對，反而以只是‘額外行走’不算違制為由幫著皇上應(yīng)付那些御史言官？”

“應(yīng)該是，不然這么大事絕不會這么快就塵埃落定。”

“這么說他不只是簡在帝心，連文中堂、彭中堂等軍機(jī)大臣都器重他。”

胡林翼一時半會也想不明白，干脆讓親衛(wèi)先去各營傳召封賞名單上的將士，等李續(xù)賓和韓秀峰等人趕到之后擺香案望闕磕拜，然后宣旨。

李續(xù)賓本來挺高興的，可聽到趕到湖北就打了一小仗的韓秀峰竟躋身卿貳官，心里突然變得很不是滋味兒。

胡大任和王家璧很默契地幫著胡林翼把他一邊安撫，當(dāng)?shù)弥噬暇乖缇唾p韓秀峰穿黃馬褂，甚至許韓秀峰代天傳旨賞賜，他才意識到胡林翼這功勞分得好。要是不給韓秀峰及其所率的川東團(tuán)練分點(diǎn)功勞，就這么讓姓韓的留在湖北，天曉得姓韓的一天會給皇上上幾道密折。

就在他慶幸韓秀峰馬上就要滾蛋之時，胡林翼正坐在帥帳中請韓秀峰喝茶。

“志行，記得你率川東團(tuán)勇來時曾說過，在我湖北呆不久。可見你早曉得皇上會調(diào)你回京，早曉得會被委以重任，不管在我湖北有沒有立下戰(zhàn)功。”胡林翼笑了笑，接著道：“太常寺少卿雖不是小九卿，但一樣

是清貴無比的小四品京堂。可剛才宣旨時我見你神色卻有些不太對，這里沒外人，能否跟我說說究竟怎么了。”

從聽到仍留軍機(jī)章京上額外行走那一刻，韓秀峰就意識到皇上是打算讓他接著做“厚誼堂”大掌柜。而文祥這個大掌柜做得好好的，皇上為何要臨陣換將，可見廣東的局勢已迫在眉睫了。

韓秀峰甚至想象到，不但皇上希望他回去之后能跟上次一樣帶去好消息，連鄭親王、怡親王和彭蘊(yùn)章、穆蔭、杜翰等王公大臣都希望能跟上次一樣，讓本打算起釁的洋人偃旗息鼓。

可這次跟上次不一樣，克里米亞的仗已經(jīng)打完了，英吉利和法蘭西已經(jīng)騰出了手，他們這次要么不開戰(zhàn)，一旦開戰(zhàn)一定是不達(dá)目的不會罷休。

戰(zhàn)，很難打贏。

和，不但朝中的那些文武大臣不會答應(yīng)，連皇上都不會甘心。

看著胡林翼好奇的樣子，想到此去京城搞不好會身敗名裂，韓秀峰憂心忡忡地說：“因?yàn)樵搧淼慕K究來了，因?yàn)檫@官不好做。”

“該來的終究來了，志行老弟，你在云里霧里的，究竟打的是什么啞謎？”胡林翼笑問道。

厚誼堂在京城低調(diào)無比，那是擔(dān)心被一幫腐儒盯上。

想到眼前這位封疆大吏不但一點(diǎn)也不迂腐，而且為達(dá)目的堪稱不擇手段。再想到潘二和李天寶等同鄉(xiāng)今后會在他手下當(dāng)差，今后得靠他提攜，韓秀峰覺得沒關(guān)系藏藏掖掖，直言不諱地說：“洋人來了，如果不出意外，大人所奏請的那兩百尊洋炮，葉大人估計很難如期交付。”

胡林翼大吃一驚，緊盯著他問：“老弟是說洋人想起釁。”

“不只是起釁，而是打算跟咱們開戰(zhàn)！”看著胡林翼驚詫的樣子，韓秀峰苦笑道：“大人一定奇怪，秀峰這么個捐納出身的，之前怎么就做上了通政司參議，還以記名章京在軍機(jī)章京上額外行走。現(xiàn)在又怎就能做上太常寺少卿，甚至還能接著在軍機(jī)章京上額外行走。現(xiàn)在秀峰可以告訴大人，不只是因?yàn)榛噬掀髦匦惴澹膊恢皇且驗(yàn)橛形闹刑谩⑴碇刑煤兔C順大人提攜，而是因?yàn)樾惴逅k的差事。”

“對付洋人？”胡林翼下意識問。

“說起來慚愧，秀峰深受皇恩，可不但才疏學(xué)淺，而且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，只能打探整理夷情供皇上和軍機(jī)處各大臣顧問咨詢，說白了只是個斥候頭子，也只能打探打探洋人消息，哪里對付得了洋人。”

想到他的升遷之路是有些不同尋常，胡林翼意識到他的話不會有假，追問道：“可

你這兩年不是在鄉(xiāng)丁憂的嗎？”

“秀峰這兩年是在鄉(xiāng)丁憂，但那個專事打探整理夷情的小衙門是秀峰一手籌設(shè)的，在香港、廣州、澳門、廈門、福建、寧波、上海等地打探夷情的人，也是秀峰開缺回籍前派出去的，總之，這差事并沒有因秀峰回鄉(xiāng)丁憂而耽誤。”

“這么說你這兩年雖在鄉(xiāng)丁憂，但消息一直很靈通。”

“涉及夷情的消息，秀峰的確比大人靈通。”

朝廷正值多事之秋，可不能在剿賊平亂的同時跟更難對付的洋人開戰(zhàn)，胡林翼越想越擔(dān)心，驀地起身道：“王大奎！”

“卑職在。”守在帳外的親衛(wèi)急忙道。

“退出二十步，守住大帳，沒有本官的傳召，誰也不得靠近！”

“卑職遵命！”

胡林翼想想還是不放心，走出去看了一眼，這才回來道：“老弟，跟我說說，廣東那些現(xiàn)在是何情形。”

兩江戰(zhàn)局急轉(zhuǎn)直下，云貴、山東、河南一樣不太平，現(xiàn)在洋人又在生事，韓秀峰真不知道朝廷能撐多久，打心眼里覺得應(yīng)該跟眼前這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搞好關(guān)系，干脆將所知道的一五一十慢慢道來。

胡林翼聽得膽戰(zhàn)心驚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凝重地說：“想想這也不能全怪葉名琛，他敢做主嗎，他又能做什么主？他也不容易啊，不管怎么說他這幾年至少保住了廣東，甚至有余力協(xié)濟(jì)兩江。”

“不然皇上也不會明明曉得他總是謊報夷情，還擢升他為體仁閣大學(xué)士。”

韓秀峰揉了把臉，又輕嘆道：“可總是糊弄是糊弄不過去的，眼前這一關(guān)他不好過。他這一關(guān)要是過不去，秀峰就有事做了。要是決定戰(zhàn)，皇上一定會命秀峰去陣前效力；要是決定和，皇上十有會命秀峰隨哪位王公大臣去跟洋人談；總之，這四品京堂不是那么好做的。皇上給了秀峰那么多，秀峰也該還給皇上了，唯一不放心的是這幾年跟秀峰出生入死的那些兄弟。”

胡林翼豈能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，緊盯著他很認(rèn)真很嚴(yán)肅地說：“志行老弟，你的人胡某會幫著關(guān)照，但胡某也有一事相求。”

“大人言重了，有什么事大人盡管吩咐。”

“能不跟洋人開打就不要開打，胡某說不上話，但老弟能，一切仰仗老弟了！”看著韓秀峰欲言又止的樣子，胡林翼又拱手道：“胡某知道一旦洋人生事，朝中的文武大臣定會異口同聲奏請跟洋人決個高下，誰要是敢奏請議和，定會被千夫所指。但為天下計，你我的榮辱又算得上什么

韓秀峰心想你說得倒輕巧，真要是走到那一步，你敢上奏請議和的折子嗎，你愿意明知無力回天仍不惜留下千古罵名嗎？

想到這些，韓秀峰微微搖搖頭。

“老弟不但深受皇恩，更是見過大世面的人，不會也那么迂腐吧？”

“秀峰不是迂腐，而是不想明知不可為而為之。實(shí)不相瞞，秀峰早打定主意，真要走到那一步，秀峰絕不會奏請議和，也不會奏請跟洋人開打，而是聽皇上的，皇上讓談秀峰跟著皇上欽點(diǎn)的欽差去跟洋人談，皇上要是讓開打，秀峰就跟著領(lǐng)兵的欽差大臣去跟洋人決一死戰(zhàn)！”

“恕胡某直言，老弟你這不是迂腐，你這是愚忠！”

韓秀峰很清楚講大道理講不過他，意味深長地說：“秀峰之所以打算主戰(zhàn)，不只是愚忠，也是想痛痛快快地打一仗。”

“要是敗了呢？”

“要是能僥幸打贏自然好，要是敗那就敗了吧，有時候敗了也不一定全是壞事。”

胡林翼豈能聽不出韓秀峰的言外之意，因?yàn)橹挥斜淮蛱哿藵M朝文武才會曉得大清已不再是天朝上國，也才會真正明白林文忠“師敵長技以制敵”的良苦用心，但還是緊盯著他問：“那老弟有沒有想過真要是跟洋人開打，不但很可能會一敗涂地，并且到時候不但要答應(yīng)洋人現(xiàn)在提出的那些條件，甚至要跟道光朝時一樣割地賠款？”

“想過，可光我想到又有何用？”韓秀峰反問了一句，一臉無奈地說：“事到如今，別說秀峰，就是大人您大聲疾呼也沒用。”

“也是，胡某是有些強(qiáng)人所難了。”

三五第一_