興漢室 第五十章 以夏變夷

“吾聞用夏變夷者，未聞變于夷者也。”孟子

“并州一戰(zhàn)，段煨等人犁庭掃穴，致使南匈奴死傷殆盡，匈奴單于去卑與左賢王呼廚泉今已帶數(shù)萬落歸附朝廷。”皇帝淡淡說道，做出一副問計的姿態(tài)：“雖大都是些孤寡，但如何處置他們，以防再叛，也是一大難事。眾說紛紜，西河郡守崔鈞疏陳，請比照軍屯之法，編戶屯田而刺史劉公卻想以懷柔為主，分設(shè)各部，劃地安置”

金尚不敢大意，邊聽邊在心里思索著，果然，皇帝話鋒一轉(zhuǎn)：“侍郎可有何良策進(jìn)陳？”

“愚臣淺見，豈敢擾亂圣聽？”金尚假意謙虛了幾句，他當(dāng)然不會放棄這個表現(xiàn)的機會，皇帝也沒有當(dāng)真，饒有興趣的盯看著他。于是金尚半傾著上身，兩手按著膝蓋，垂首說道：“劉公的主張，臣不敢茍同。當(dāng)年南單于歸降，朝廷只是允其移居并州，并遣護(hù)匈奴中郎將監(jiān)之，其后百年，不僅叛多于附，使黎庶遭亂，還使西河、上郡等郡縣不復(fù)為漢地，儼然成了他族游牧之所。”

劉虞父子深孚皇帝厚遇，金尚當(dāng)著皇帝的面批判劉虞的主張，其實是有很大風(fēng)險的，但他一方面是的確不贊同劉虞的主張，另一方面其實是在賭賭皇帝與他抱有同樣的看法。

在皇帝身邊跟了這么久，察言觀色，若還摸不清皇帝的性情與辦事風(fēng)格，那金尚這個黃門侍郎簡直就太失職了。如果皇帝真的贊同劉虞對待匈奴的主張，又何必醞釀這么久？何況崔鈞所提的建議也并不是他一人提出來的，王斌當(dāng)初帶北軍入西河的時候也或多或少的參與過納匈奴人屯田的決策。

金尚在心里結(jié)合皇帝的性情，又比照劉虞與王斌二人的地位后，很快做出了應(yīng)對：“臣以為，既有前車之鑒，如今朝廷斷不能再重蹈覆轍，對彼等歸附異族放任不管。”

“這么說，你是贊同崔州平的看法。”皇帝頻頻點頭，這番話很符合他的心意，劉虞在治民理政、跟異族打交道這些事務(wù)上都很有一手，唯獨在對待異族的態(tài)度實在寬厚，讓他不是很喜歡。過度的懷柔只會讓異族愈發(fā)驕縱，如今好不容易將并州的毒瘤之一，匈奴人給擊敗收復(fù)，若是依著劉虞的主見，過不了多少年，不用擔(dān)心被鮮卑、烏桓吞并的匈奴人便會在朝廷的庇護(hù)下死灰復(fù)燃。

對異族該采取什么樣的政策，是皇帝與劉虞之間最大的分歧，皇帝甚至否決了對方提請開放與異族互市的奏疏，還屢屢下詔陳說，可這依然沒有讓固執(zhí)的劉虞收斂多少。畢竟這是劉虞花費多少年得以塑造的政治形象，要想推翻重來，劉虞一時也不會習(xí)慣。

“陛下可曾見過馴馬？”見皇帝未曾答話，金尚顧自一人說道：“剛捉來的野馬、或是成年后的馬駒，在給它加上轡頭的時候殊為暴烈，連踢帶咬，常人不敢近。這時候就要將馬栓在木樁上，以防逃竄，然后鞭笞痛打，即便馬掙扎得力氣全無，跪伏在地，也要繼續(xù)打下去。這時候只要一舉棍子，不需打下，馬就會渾身顫抖冒汗，驚恐嘶鳴。如此，馬就可以說是服了，就能供人驅(qū)使騎策。”

金尚這個比喻讓皇帝會心一笑：“我聽說野馬馴好了之后，即便放之散養(yǎng)，日暮時也會自覺回欄，而且親近主人，性情溫順，孩童婦孺皆可乘騎鞭撻，其習(xí)性、作息與其余野馬截然不同。”

“臣以為，馴馬與馴胡兩者之間，道理是一樣的。異族不知教化，野性桀驁，類于野馬，如今陛下已將其鞭笞痛打，百十年內(nèi)，匈奴定然畏不敢叛。這個時候，朝廷就得給彼等加上轡頭鞍韉，羈縻約束，為己所用，而不是再將它放任自如。”金尚本意是想附和崔鈞的建議，將編戶屯田當(dāng)做異族身上的轡頭鞍韉，只是他忽然轉(zhuǎn)念想到皇帝適才說的那句話，似乎品出了別的意思。

“將匈奴逐一編戶，納入屯田，固為一時良策。”金尚偷看了皇帝一眼，試探性的說道：“臣記得陛下去年召見單于去卑時，也曾言說彼等既已歸附，便當(dāng)皆如我漢家制度，一體俱同，不可偏廢。地方令長理應(yīng)視其如漢民，鼓勵通婚，督勸農(nóng)桑，繳納稅賦。如今匈奴既已順從，可行之以教化，使其化胡為漢，此后便再無匈奴之名，朝廷也將無異族之患。”

“這是當(dāng)初將歸附匈奴劃分五部時制定的策略，眼下只施用于五部，如今匈奴全族來降，這五部也自當(dāng)裁省，一體如編戶屯田例。”皇帝說到這里，忽然提到：“你知道我為何要與你說這些么？”

金尚面露惶恐，沉聲道：“臣愚鈍。”

“孔子之作春秋也，夷狄入中國，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，則夷狄之。你雖是匈奴后人，這數(shù)百年以來，衣食住行、言談舉止，那樣不是我漢人風(fēng)俗？誰又會把你當(dāng)做匈奴人看？”皇帝說道：“夷夏之辨，古來有之，即便是漢民不知世俗，不通教化，那也與野人無異。而胡人若是衣深衣，說漢話，讀經(jīng)書，知曉忠孝節(jié)義，那他便可視之為漢人，便與我大漢子民無異。”

夷狄入中國之語其實是韓愈所作的注解，非孔子原話，皇帝將這句話提了出來，其實是在給春秋摻私貨，但金尚沒有荀攸那么敏感，只以為皇帝這是隨口為之，故而不甚在意。

“陛下睿鑒，如今匈奴大族多習(xí)漢話，知漢俗，若有牧守導(dǎo)習(xí)之，必能推廣教化于匈奴下民。”金尚說道。

“善。”皇帝在與金尚交談了一會之后，發(fā)覺對方很是熟悉漢匈掌故，對治理異族的看法很多都與皇帝相契。這讓皇帝很高興，拊掌說道：“雁門太守郭缊亡故后，雁門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繼任。今日與你一席話后，甚有啟發(fā)，倒是覺得你再合適不過了。”

雖然早有預(yù)料，但金尚還是忍不住身心一震，顫聲說道：“臣叩謝陛下！”

“夷狄非我族類，其心必異，強必寇盜，弱而卑伏，不知恩義，此乃彼等天性。”皇帝神情嚴(yán)肅的說道：“雁門郡除了歸附的萬余匈奴，還有烏桓、鮮卑等族，漢胡雜居，前次又經(jīng)過一場大亂。你不能與劉公一樣，抱著寬厚共處的心思，對彼等要敢下狠心。你與匈奴算是能祖上溯源，由你來主持推進(jìn)改革，正好能減少許多阻力。”

金尚唯唯諾諾的聽著皇帝對他的耳提面命，知道皇帝這是要他走跟劉虞不同的一條道路，故而一句話都不敢漏掉：“對匈政策，除了編戶屯田以外，最為首要的就是改姓易服、移風(fēng)易俗。”

聽到這里，金尚問道：“愚臣魯鈍，還請陛下明示。”

“顧名思義，就是匈奴人上至貴種，下至牧民，一概使用漢姓，無論私下還是明面上都不準(zhǔn)再用匈奴舊姓。匈奴有所謂呼衍氏、須卜氏、丘林氏、蘭氏等國中四姓，以及當(dāng)于等貴姓，一路按諧音改為漢姓，如呼延改姓胡、須卜改姓卜、丘林改姓喬。”皇帝嘴角勾起一抹笑意，自得的說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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