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返1977 第二百二十章 天地一家春

如今是新社會，通過建國后的婚俗改革，同時又經(jīng)過了許多年的艱苦歲月。

在京城人的婚姻中，大多數(shù)人家，已經(jīng)絕不再講究什么彩禮和嫁妝，恥于談經(jīng)濟條件了。

誰家要想送什么見面禮，全憑自覺自愿，哪怕是一根鋼筆，一塊衣料，對方也絕對不能挑肥揀瘦。

像現(xiàn)今所傳言，七十年代曾流行的“三十六條腿”和“三轉(zhuǎn)一響”的說法確實是有，但大多數(shù)情況，那只是一種人們對幸福生活的完美設(shè)想和追求。這些東西幾乎都要靠新人自己在婚后添置。

因為一是沒有幾個家庭能辦到的，要也白要。另外這個時代人們重名譽多過于物質(zhì)。都怕落個“賣閨女”或是“財迷”的名聲。

而像婚前“過帖”、“合婚”、“定禮”、“送嫁妝”這一系列的繁文縟節(jié)，更是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最終簡化過的新婚俗，除了兩個年輕人結(jié)識或許還有靠介紹人“相親”這一環(huán)，還有男女方互相帶禮品登門讓對方的父母“相看”的步驟，基本也就是兩家親家再彼此見見面，吃一頓“許親飯”了。

而洪家眼下這種情況，屬于把“相看”和“許親飯”二者合一。但正是因此，這一頓飯也就格外重要。

那不但是兩家人初步接觸的第一步，也是這門姻親確定下來的慶祝之宴。

確定無疑的是，從這一頓飯里可以看出許多內(nèi)容，像雙方的誠意、禮數(shù)、生活水平，乃至雙方素養(yǎng)、口味和生活習(xí)慣。都會直接影響到彼此的觀感和認可度。

說句不好聽的，這頓飯要是出了問題，不但會給雙方兒女的姻緣蒙上一層陰影，讓雙方父母長期心存芥蒂。甚至在極端的情況下，哪怕已經(jīng)說好了的親事，都能黃了。

這話可一點也不夸張。

當(dāng)今社會，不就有女孩去男友家做客，見到裝在盆兒里的飯菜魂飛魄散，嚇得馬上要分手的例子嗎？

也有準女婿受不了準岳母，一邊嘬著筷子一邊給自己夾菜的盛情款待，因而退避三尺的情況發(fā)生。

同樣還有因某一方父親酗酒兇飲，或是某一方家長對菜肴大加褒貶或難以下咽，導(dǎo)致不歡而散之事。

反正是各種五花八門的情況都有，考驗彼此忍耐度的樣本舉不勝舉。

不過反過來說，要是這一頓飯真能吃得舒心、溫暖，讓彼此感到合拍一致，甚至生出“我們原本就該是一家人”的感受。那對促進雙方感情，也真比送什么珍珠瑪瑙，說什么好聽的話都強。

一旦有了這種良好的開端和基礎(chǔ)。今后哪怕兒女之間發(fā)生矛盾，雙方父母也容易理解對方的立場，進而主動開解自己的孩子。這對婚姻本身當(dāng)然是一種極大的益處和保障。

所以說，王蘊琳在這頓飯的內(nèi)容和形式上，可確實是用心了。

原本要講排場，圖省事，她大可以把這頓飯安排到大飯莊子里去吃的。今日的洪家不是花不起這個錢。

可考慮到當(dāng)下莊館里嘈雜、喧囂、煙霧繚繞、酒氣沖天，再加上“寶姨”和“糖心兒”又都是女性，顯然這種安排只會讓她們別扭、不自在，甚至倒胃口。

那么要是家里吃呢？

“寶姨”是滬海人，本身又是頂級的面點師傅。王蘊琳擔(dān)心的是京城家宴的口味，對方適應(yīng)不了。

況且真要弄一大桌子菜，烹炒煎炸，又燉又煮的，那得忙乎到多暫去？也就沒什么時間說話了。

就這樣，思來想去，她最終做了一個明智的決定，吃“春餅”。

說起京城飲食，哪怕是今天，外地的朋友們也多數(shù)停留在“烤鴨”、“涮羊肉”和一些知名京城小吃的簡單認識上。

要論家宴呢？恐怕除了“打鹵面”、“炸醬面”，就更說不出什么來了。

但實際上京城的特色飲食很多。而且由于受到了滿蒙藏回苗這些少數(shù)民族的影響，不但口味多種多樣，在用餐形式上也很有意思。

說起來一點不吹牛，往往既可以做到豐儉由人，也可以自由調(diào)配口味，比當(dāng)今西方傳來的自助餐還具備先進性呢。

這一點，最典型例子就是“得勝包”和“春餅”。

外傳里提過，洪衍武和陳力泉當(dāng)年的拜師宴，王蘊琳用來款待“玉爺”的就是“得勝包”。

這種旗族的風(fēng)味食品滿語叫做“乏克”，寫出來有點像罵人的話。

由于其有以菜當(dāng)碗的特點，需用蘇子葉或白菜葉卷上什錦內(nèi)容的米飯來吃，享用這種時令食品的時間便只能在七月初五之后。

沒吃過的人，只要看看當(dāng)今獲得許多白領(lǐng)青睞的“韓國生菜包飯”就大致明白了，那其實就是“號稱一切文明出韓國”的棒子們，一種極其低劣的模仿。

有意思的是，和“得勝包”的吃法有共通之處的“春餅”，恰恰在時令上與之相對，卻是在“立春”與夏季之間，占據(jù)百姓餐桌的。

因為從實際意義上來講，“春餅”就是用烙得薄如宣紙的面餅，卷上早春特產(chǎn)的時蔬炒菜來吃，名曰“咬春”。

這真是一個相當(dāng)生動的字眼啊。在京城人看來，春天竟然也可以用牙齒咬到的。

提到這種習(xí)俗，那應(yīng)當(dāng)是從唐朝就有的。《唐四時寶鏡》記載道，“立春日，食蘆菔、春餅、生菜，號春盤”。

元初契丹人耶律楚材也有一首詩詳細地描述了吃春餅的感受。

“昨朝春日偶然忘，試作春盤我一嘗。木案初開銀線亂，砂瓶煮熟藕絲長。勻和豌豆搡蔥白，細剪萎蒿點韭黃。也與何曾同是飽，區(qū)區(qū)何必待膏粱。”

由此可知，這種食品源遠流長。那么隨著時間的流逝，吃它的講究越來越豐富，越來越精致化，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兒了。

說起來京城人卷“春餅”，除必須的醬料、蔥絲以外，最要緊的就是看重生熟各菜。

首先有幾樣?xùn)|西是必不可少的。

那就是韭菜、菠菜、豆芽菜、粉絲和“攤黃菜”。

（注：“攤黃菜”即攤雞蛋，舊京因有太監(jiān)，忌諱說“雞蛋”。常用的指代詞有“黃菜”、“果兒”、“雞子兒”、“木樨”。其實“木樨肉”這道菜說白了就是“雞蛋炒肉”，另外“木樨”也指“桂花”。所以細琢磨一下，前人所創(chuàng)造的“木樨肉”的這道菜名真可以說是形神兼?zhèn)洌瑯O其精辟，完全體現(xiàn)了我們語言的藝術(shù)性。只是可惜，今人多無知，許多大飯館居然堂而皇之把“木須肉”三字寫在菜單上。這既屬白字謬誤，也與菜品內(nèi)容完全沒有任何聯(lián)系。應(yīng)該算是一種文化倒退了。）

其次還奉行兩條主要原則。

一個是如要吃葷，必須用“熏”、“醬”、“烤”的方法制成的熟肉菜。另一個就是選用的時令蔬菜以鮮嫩爽脆的口感為主。

只要遵循這個原則，其余一切皆可評個人喜好任意發(fā)揮。

這便使得卷“春餅”擁有了極大的空間和自由度，完全可以滿足不同階層的特殊需要。

像貧寒之家，只要把豬肉絲兒、豆芽菜、韭菜、菠菜、粉絲炒在一起，再攤個雞蛋放上頭便可來一頓最簡易的“春餅”。

這有個名目，號稱“春餅炒合菜大蓋帽兒”。聽著就覺得威風(fēng)凜凜，豪氣萬丈。

而小康之家呢，通常標準是一個“韭菜炒雞蛋”，一個“菠菜豆芽炒粉絲”，外加一道切成條兒的“松仁兒小肚兒”和一道切成片兒的“醬肘子”或“醬牛肉”。

這就是一頓算得比較豐盛，合乎基本規(guī)格的“春餅”大餐了。

至于今天的洪家，那境界還得高出許多，無疑是堪稱豪華版的大宅門兒標準了。

在王蘊琳的操持下，光醬就有三種。黃醬、甜面醬、橘子醬。

她還另把羊角小蔥、水蘿卜、黃瓜去皮切段兒，以供佐食之用。

炒菜當(dāng)然也是不老少。

有“攤黃菜”、“炒蒜苗”、“炒茭白”、“炒青白蛇”（韭菜炒豆芽）、“菠菜炒粉絲”、“金針炒木耳”。

還別看多，菜早洗出來了，又都是熱油快炒，沒有蒸煮燉的環(huán)節(jié)，其實一點不費事兒。

而熟肉食品那可就更多了。

王蘊琳昨天特意跑了一趟“天福號”，把醬肘子、醬豬頭肉、小肚、熏雞、燒鴨子、咸肉、熏肉全買回來了。

一會兒工夫，就都切成絲兒擺在桌兒上，就跟個熟食鋪子似的，一應(yīng)俱全。

雖說與當(dāng)年完顏家相比，尚少了宮里的“蘇拉醬”和“金華樓”的“八寶燒豬”。與當(dāng)年的洪家相比，也還缺了“復(fù)順齋”的“醬牛肉”和“月盛齋”的燒羊肉。

但這已經(jīng)是王蘊琳力所能及，當(dāng)下所能準備出最全的規(guī)模了。

而且別忘了，還有“寶姨”送的“浦五房”的醬肉和叉燒呢。

這不得不說，又是一種極其有趣的巧合。就真跟兩家人想到一起去了似的，現(xiàn)成的切出一些來擺上，又給席面兒增色不少。

至于最后烙荷葉餅的時候，“糖心兒”搶著露了一小手兒。她將那餅做得空前絕后，燙面加香油烙成雙合，即不艮硬，也不松散。

最絕的是她不但姿勢異常優(yōu)美，兩只手輕快地像蝴蝶飛舞。而且那餅幾乎就沒有糊痕。這實在是不能不讓王蘊琳夸獎幾句。讓徐曼麗和洪衍茹都由衷地佩服。

其實她們還有不知道的呢。這可是“糖心兒”第一次烙燙面兒荷葉餅。

而之所以初次能這么成功，全都仰仗“寶姨”平日在面點上的調(diào)教，同時也有“糖心兒”本人身負一身高明竊術(shù)的緣故。

正所謂“一通百通”，她可是有一雙能沸水里夾肥皂頭兒，當(dāng)著面兒捋人手表的一雙巧手，掌握點兒烙餅的火候兒算得了什么。

總之，這一餐的質(zhì)量真算得上幾近完美。

菜好，餅好，琳瑯滿目，加了張桌子都擺滿了。

在口味上，“寶姨”和“糖心兒”沒有一點不適應(yīng)。

她們按照自己的喜好放入時蔬和肉食，嘗過都說好，說這可以算是她們最喜歡的京城飲食。又爽口又清香，哪怕是卷肘子、豬頭肉也并不覺得膩。

其實這也難怪。這玩意兒連皇上也愛不釋手呢。

《我的前半生》里就記載著末代皇帝溥儀一連吃了六個春餅，領(lǐng)班太監(jiān)知道了怕他撐著，叫兩個太監(jiān)一左一右提起他的雙臂，像砸夯似的在地上蹲他消食兒的趣聞。

憑這個，您就琢磨這玩意到底好不好吃吧。

另外，用餐的氣氛也相當(dāng)隨性，也相當(dāng)快樂。透著和和美美、順順當(dāng)當(dāng)。

屋外，陽光明媚，流云掠地，花樹繁盛，蜂蝶飛舞。

洪家的堂屋，暖暖的酒，溫溫的情。

大家伙圍著桌子坐了一圈兒，喜笑顏開地互相傳遞著餅，謙讓著誰先下筷子，比著誰卷得最筆挺整齊。嘴流油，手流油……

這實在是一幅笑語嘩然、笙磬同音的家庭歡宴圖。堪稱天地一家春！

其實“春餅”的寓意也正是兼收并包，隨性散淡，愉悅和諧，正如老京城人的生活態(tài)度。

與其說這是一種難得的美饌，倒不如說它可以同時滿足人們精神需求和情感寄托，能從讓人們從口腹之欲里品味到一種直達心里的幸福，感受到一種家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