漢祚高門 0650 無地自容

在萬眾期待中，歸都報捷獻(xiàn)俘的隊伍終于抵達(dá)建康。

整支隊伍由七艘船只組成，前三艘俱是多層的樓船大艦，其中第一艘艦船上運載著此戰(zhàn)表現(xiàn)出色、得功顯著的諸多將士，第二艘船上則載運許多合肥當(dāng)?shù)厥兰易迦瞬⑼炼涯镜竦男聫?fù)疆土模型。

但最顯眼的還是第三艘船，三層甲板每一道船舷皆掛滿了串聯(lián)垂掛的首級，層層疊起幾乎將整艘大船的輪廓都給掩蓋，可謂猙獰而又殘忍！

其實在報捷隊伍的規(guī)模上，沈哲子和庾懌還是略有分歧。在他看來，勝便勝了，這只是一個開始。來日還有許多事情要做，對于臺中，通知到了就差不多，實在沒必要浪費太多精力于此。

不過他也明白庾懌所想，畢竟所處位置不同。庾懌身上不只擔(dān)負(fù)著已故大兄庾亮的舊罪，他自己也是素來不受時譽推崇，實在太需要一個標(biāo)志性的事件來彰顯自己。所以還是稍作讓步，讓庾懌組織起一個規(guī)模不小的報捷隊伍。

按照庾懌的想法，自然恨不得將整支豫州軍主力都拉上，將所有俘虜都押上，在都下徹底夸功一番。只可惜沈哲子太慳吝，只允許他挑選俘虜兩百人、戰(zhàn)馬三十匹，不過斬首上倒是不吝嗇，就連去年在涂中人家手里買來的羯胡首級都搭上許多，裝滿整船。

臺中降詔，報捷船隊可以直入都內(nèi)，可以沿著秦淮河一直駛?cè)胫烊复箬旄浇俚前墩犎氤婢?p/> 當(dāng)船隊駛過水門、直入都中時，整個秦淮河兩岸已是人聲鼎沸，圍觀者將南北河堤俱都充滿，就連左近高高的坊墻上都站滿了人，一個個翹首以望。

整支船隊中，最奪人眼球的無疑是那掛滿首級的第三艘船。雖然京畿屢經(jīng)動蕩，民眾們也飽受兵災(zāi)戕害，多見尸橫遍野的人世慘劇。但如此多的首級層層疊疊懸掛在大船上，幾乎結(jié)成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樓閣，給人帶來的視覺沖擊之大，也真是無與倫比。

尤其這些首級，乃是傳說中啖肉飲血、窮兇極惡、無惡不作的羯奴，這給人帶來的心理感受則更加玄妙。在經(jīng)過最初的驚悸而不敢細(xì)睹之后，民眾們情緒便漸漸有了變化，這些奴賊窮兇極惡又如何，如今還不是一個個被殺戮梟首！

于是人群中開始爆發(fā)出一陣陣的哄笑聲、喝罵聲，乃至于不乏人直接跳下秦淮河泅渡到樓船近畔，奮力拉下一二羯胡首級，高舉雙手攥著那首級掄起。待到這些人泅渡上岸，一個個英雄一般接受圍觀者歡呼！

而那些被摘下的首級，則飛快傳遞到人群中，有的被暴怒者踩踏粉碎，有的則仿佛蹴鞠一般被踢打傳遞，骨碌流轉(zhuǎn)不知到了哪里。

人群中有心思活泛的商家看到這一幕，已經(jīng)在動念稍后是否能借著這一股熱潮、購買一些奴首做成蹴鞠，售賣牟利？畢竟奴賊作惡累累，南北俱受所害，但真正有機會上陣廝殺斬虜?shù)膮s畢竟是少數(shù)。若將這些世仇豺狼首級踐踏足下，想來應(yīng)該會極有市場！

都內(nèi)民眾歡呼連連，躁動不已，而船上的載客們也是心情激動，不復(fù)淡然。

第一艘大船上入都報捷的將士們，不乏來自勝武軍的兵長，比如莫仲之流。這些人或是原本江州兵戶子弟，或是南北流竄的游食流民，何曾見過如此繁華昌盛的大都邑。

一個個雖然還是披甲挺立、一絲不茍端立船上，但雙眼早已經(jīng)控制不住往兩岸游弋張望。那龐大的坊區(qū)，井然有序的民宅，高低錯落的樓宇，還有充塞于街巷堤岸的歡呼民眾，每一幕都是他們不曾見識過的風(fēng)光，漸漸便覺目不暇接。

“以往都下也多受兵害，破屋殘瓦，街巷堵塞，廢墟成片，游食哀號，較之江北廢土也并無二致。何以會有今日盛態(tài)？我們的將主沈侯，早年百騎歸都，力破萬數(shù)亂卒，定亂興廢，賑災(zāi)救民……”

江虨在甲板上前后奔走，語調(diào)慷慨激昂為這些入都的將士們講解建康城往年的歷史，從大略到細(xì)節(jié)，如果手里持著一根三角小紅旗，那就是一個再稱職不過的導(dǎo)游：“南岸方才過處，人車鼎盛，貨棧林立，便是都下最繁華之西市。往年只是秦淮河畔一片淤塘，葦叢成片，蚊蠅群飛，臭不可當(dāng)，人皆避行……”

“將主使人大力深拓，廣作興建。如今淤塘不復(fù)，倉棧拔起，已成華邑……來日還要在都中逗留多日，諸位俱可樂游畿內(nèi)，只要稍后往鼎倉報備軍號，皆可因功而支取錢糧耗用。這是我等豫州卒、勝武軍才有之特權(quán)！都下冠帶雖多，于此實在不及我等寒卒！”

“將主高義！”

將士們聽到江虨?zāi)巧嗑`蓮花的講解，雖然不甚明其意，但一個個也是眉飛色舞，彼此對望，驀地爆發(fā)出一連串的吼叫。

岸上民眾們聽到這陡然爆發(fā)出的吼聲，不少人都是嚇得一愣，繼而便不乏紛紛，這些軍傖們到了他們地頭還敢不老實？要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！

“沈侯威武！駙馬……”

巨大的聲浪鋪天蓋地而來，就連江波都為之震蕩不已，艦船也起伏不定。

艦船緩緩?fù)？吭诹舜箬煳鱾?cè)，早有臺臣等候在此，待到報捷隊伍列隊下船，便匆匆上前一番禮問寒喧，而后便開始交代一些稍后入臺城需要注意的一些禮節(jié)事項。

不過這些臺臣們在交代事宜的時候，視線總是忍不住飄向后方那艘掛滿首級的大船，心內(nèi)莫名便感到有一絲來者不善的意味。

大亂之后，江東新定，這一次江北首勝，臺中也是極為重視，收到捷報之后，便開始準(zhǔn)備一應(yīng)禮節(jié)章程。

今日也是天公助幸，陽光明媚，天空萬里無云。皇帝早在一眾臺輔們陪伴下，于宣陽門前擺開儀駕，接見得勝報捷的將士們。

一番隆重禮節(jié)覲見之后，一行人便又轉(zhuǎn)赴太廟，告祭祖宗，獻(xiàn)土獻(xiàn)首。一直到了傍晚時分，正式接見犒賞勝師。凡豫州軍所屬兵長，俱都拔升三級，白身者俱都直升掃寇、掃虜，而未曾到場的沈哲子，也從原本的昭武將軍升為西中郎將！

盛大的慶典一直持續(xù)了整整兩天的時間，官方的慶典雖然結(jié)束，民間的余韻卻是方興未艾。

今次斬首之羯胡，俱都懸首大桁，而大桁周遭也不再嚴(yán)禁小民靠近。一時間都內(nèi)民眾乘船游賞蔚然成風(fēng)，不曾見過羯奴模樣的吳人要去開開眼界，而受羯奴兵害而背井離鄉(xiāng)的僑人們則多備彈弓鐵丸，遠(yuǎn)射奴首以作泄憤！

位于秦淮河南岸的摘星樓附近，近來也是游人云集。每逢都中有大事發(fā)生，摘星樓這里總會有奇趣別致又壯觀美妙的舉動，這已經(jīng)成了都內(nèi)一個傳統(tǒng)。

雖然已經(jīng)得知沈侯今次并未歸都，但民眾們還是多有期待，只可惜摘星樓仍是門戶緊閉，這讓歡慶氣氛都顯得不夠熱烈，讓人頗感悵然若失。

沈哲子沒有隨師歸來，不獨民眾們感到遺憾，臺城內(nèi)也是不乏怨聲。

久不臨朝的皇太后，自從捷報歸都后便又頻頻出現(xiàn)在朝會上，每一次的臨朝，必定要提及的一個話題便是催促臺臣們盡快落實具體的封賞問題。早先犒饗軍士的軍號拔升并不算是具體的封賞，而更加具體的名爵和職事則要更謹(jǐn)慎得多。

今日的朝會，一些瑣事議定后，皇太后又慣例開口了：“江北之首勝，絕非復(fù)土辟疆而已。國運久疲，因此而有大振姿態(tài)。諸公臨朝日久，俱為國之肱骨，所見應(yīng)是較之婦人遠(yuǎn)為深刻。來日之議封，這一點也要深慮在內(nèi)。”

“豫州所任，本是母宗厚用，殊榮倍享，獲功也是應(yīng)當(dāng)。然則中郎將華齡少年，望宗嫡長，卻因國務(wù)而承大任，別父母，遠(yuǎn)鄉(xiāng)親，妻室久離，知交難見，苦心勞形。聞?wù)邿o不愧嘆，國之大用，何以獨迫少年？冠帶之家，倍享國恩者，豈獨此一家？幸在才大可恃，大功馳名南北。諸公暇時歸府，自視子儕，能否安之無愧？”

內(nèi)侍傳完這一番話后，皇太后便起身退殿，留下一群臺臣們面面相覷，不知該說什么。

皇太后這是在為她家女婿鳴不平，講到出身，人家駙馬出身吳中豪富之家，生來便享用不盡。講到才能，屢建功業(yè)，名馳南北。就算是這樣，人家還不辭國任待在江北久戰(zhàn)之險地廢土。

再瞧瞧你們這群臺輔，同樣也是倍享國恩的門戶人家，門戶中那些豚兒犬子哪一點又能比得上駙馬？回家看一看你們那些賴在庭門里榮養(yǎng)享福的兒輩們，你們就沒有感覺到一絲羞愧？

皇太后人雖然走了，但卻撂下這一番讓人無地自容的話，雖然表面上還是在鳴不平，但實際上何嘗不是因為臺內(nèi)遲遲不拿出一個封賞方案來而倍感不滿！

且不說臺內(nèi)諸公各自感想如何，反正今次朝會之后，都內(nèi)這些權(quán)門家子弟可謂遭了殃。以往便謹(jǐn)慎自持的還倒罷了，不過再得幾句勉勵表揚。但那些浪蕩慣了的，一個個被拉回家里倍受訓(xùn)斥打罵，禁足家中，不敢出門招搖過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