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滄錄 第一百二十六章 兩個巧合

源天罡站在虛無沸騰的大火當(dāng)中，磅礴大雨砸下來，他沉默而平靜地看著易瀟，站在黎明與黑暗的交接之處，直到新生嬰兒的啼哭，驅(qū)趕了最后一絲的永夜。

他看著易瀟，目光悲憫又善良。

“春秋元年”的“江南道”，在此刻都隱隱顫抖起來。

這是易瀟的魂海最深處。

晉入魂力第十境，修行者的魂魄將變得極為穩(wěn)固，外力再難撼動。

而此刻，這片純粹由魂力凝聚的紫府幻境，開始震顫不穩(wěn)，清晰又模糊的雨珠，拔地而起如龍卷的枯黑草屑，累累的白骨，焦炭的尸體，那些站在火線外沉默又肅靜的人影，就像是鏡花水月的波光，震顫之后，緩緩出現(xiàn)了裂紋。

少年儒士閉上眼。

他的腦海里，閃爍著一連串龐大而又隱秘的線索，就像是此刻大雨傾盆的蒼穹上空，一條又一條跳躍在陰云上空的雷蛇，穿梭在腦海之中，肅殺又隱蔽。

閉上眼后，源天罡的世界便變得清凈又安寧。

他聽到有人痛苦的開口。

“老師......”

接著是艱難的沉默。

“這是為了什么呢？”

大火已經(jīng)被暴雨打熄，零星的火星附著在枯骨上明滅不定，濕漉的“柴火”被狂風(fēng)卷得翻滾在草地上，有些不巧撞在了少年儒士的小腿上，干脆利落的斷成兩截，在后續(xù)翻滾的途中灰飛撲散，像是打翻了的香壇。

蒼穹頂上，像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底部，有人鑿了一個細(xì)小而輕微的開口，于是天光乍現(xiàn)，驅(qū)散永夜，與此同時，數(shù)以千萬噸的大海海水從那個鑿口涌入。

源天罡猛地睜開雙眼。

轟然一聲雷霆炸響！

少年儒士的面容向來溫文爾雅，到了此刻，雨珠順著面頰滑落，兩眉挑起，竟是有了些許肅殺氣息。

他沉默而平靜的想著一些畫面。

從春秋十六年的出行，自己送出的那個錦囊。

大漠黃沙，風(fēng)庭劍酒，北魏逃亡，洛陽入魔......

眼前的年輕男子，當(dāng)時只是一個稚嫩的少年，四年的時間里，從天真無邪，到滿手鮮血，一步一步，走到如今，自己做了世間最忠實的觀眾，將他人生的每一個軌跡都看在了眼里，并且予以了矯正和擺放。

小殿下活得像是一個傀儡。

雷霆閃逝，大地明煌通晝，源天罡看著易瀟，更像是看著一顆種子。

種子埋在地里，澆水，灌溉，等著它生根，發(fā)芽。

在種子野蠻生長的歲月里，剪掉不需要的枝干。

在種子漫長痛苦的寒冬中，圍住主要的軀干。

須寵著它，慣著它，容著它。

最后等它成熟，結(jié)了果實。

便摘了它。

“有些事情的發(fā)生，其實只是一個巧合?！?p/> “如果兩個巧合碰到了一起，事情便變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。”

縞素白袍獵獵作響。

源天罡說道：“你比誰都要清楚，你自己是誰?！?p/> 小殿下的發(fā)絲早已經(jīng)被雨珠打濕，他骨子里生起了一股疲倦，這是從未有過的倦意，就像是天頂壓下來的暴雨，讓他低頭，讓他倒下。可他倔強(qiáng)站在原地，高抬著頭，睜著雙眼，雙手扶著微微彎曲的膝蓋，輕輕弓身，支撐著讓自己不會輕易倒下。

“我是誰......”

易瀟輕輕喃喃了這一句話。

“是大君嗎？”

“是霸王嗎？”

遠(yuǎn)方的少年輕聲問道：“你自己既然知道答案，這一切為了什么，還需要問我嗎？”

易瀟抿緊了嘴唇。

“西域的大君，為了證道長生，在漫長的歲月里開始了不斷的輪轉(zhuǎn)，積攢了九世的造化。”

“顛覆了大秦的霸王出世之后，所有人都認(rèn)為，這就是大君的第十世轉(zhuǎn)世?！鄙倌甑穆曇粲行┏爸S意味：“雖然他們都死了，雖然這并不是真相?！?p/> “歷史的真相，其實就只是一個巧合?！?p/> “他們占用了一具軀殼罷了。”

源天罡站在狂風(fēng)大作的春秋江南道上，平靜說道：“就算沒有大君的九世造化，該顛覆大秦的人，一定還是會出現(xiàn)?！?p/> 易瀟有些微惘。

他忽然又有些明白了。

那個在大君記憶里，拎著鳥籠的書生，最后凄涼死去的畫面。

大君的轉(zhuǎn)世法門，魂魄寄具到宿主的體內(nèi)，重新來過第二世。

“強(qiáng)者生，弱者亡。大君的魂魄沒有它強(qiáng)，所以在同一具軀殼里，大君的記憶便被封存了。”

“如果沒有這個巧合，大君會成為天底下第一個成功的人?！闭驹诓菀吧系纳倌?，輕聲感慨說道：“他是一個冠絕古今的天才吶，連地藏王菩薩都難以解決的輪轉(zhuǎn)困惑，都被他化解了。”

“一世又一世的轉(zhuǎn)世，直到最后積攢的業(yè)力清空，再也沒有阻攔?！?p/> “只是伴隨著諸多轉(zhuǎn)世的......不僅僅是弱小，還有不幸?！?p/> 源天罡的聲音回蕩在大風(fēng)與暴雨中。

“他的每一世，都活不過十六歲?！?p/> “他的每一世，都是沒有修為的凡人。”

“他的每一世，都伴隨著諸多不幸，亟難。”

老師的聲音每響起一句，易瀟的面色便蒼白一分，大雨順著面頰滾落，他想到了大君的轉(zhuǎn)世里，哭啞了嗓子的戲子，家道中落的王府世子，窮苦撂倒的書生，家破人亡的畫師......最后惘然抬起頭來，不敢置信望著那道沐浴暴雨狂風(fēng)與閃電的老師身影，聽到了最后一句。

“你是不是覺得......自己很像他？”

易瀟的呼吸有些艱難。

“命運開的玩笑吶......一個荒誕的巧合?！?p/> 源天罡輕輕豎起一根手指，在唇前搖晃一下，笑道：“從來就不是‘像’......因為這具身子，本來就是‘大君’的?！?p/> “大君是大君，霸王是霸王，你是你......如果沒有那么多巧合，你們?nèi)齻€，便不該成為現(xiàn)在的一個，而大君去了彼岸，事情便變得容易了許多。”

易瀟扶膝艱難搖晃一二，站了起來，他攥緊了雙拳，悲苦的看著自己的老師。

“我從沒有想過，你會勝過這兩人的魂魄?！?p/> 源天罡的目光望著襁褓里的嬰兒，喃喃說道：“大家都是初生的生命，憑什么你的魂魄......會比他們都要強(qiáng)大呢？”

“不過這些，都已經(jīng)不重要了?！?p/> 源天罡輕聲說道：“你喊了我這么久的老師，這些年來，沒有喊錯，但今天之后，就不再是了?！?p/> 白袍鼓蕩，麻衣震響。

少年步伐未曾挪動，在雷霆閃耀的那一剎，竟是已經(jīng)來到易瀟面前，悲憫而善良的看著自己的弟子。

“我真正的弟子，魂魄熟了，我要帶走它?！?p/> 易瀟瞳孔收縮。

老師的那只手，緩緩從自己的眉心處抽出，自己從未看清他如何來臨，也從未看清他何時將兩根手指捻起遞入了自己的額頭。

他緩緩抽手。

“呃啊——”

易瀟雙膝砸在地上，兩只手下意識按壓住源天罡的雙肩，痛苦的嘶啞聲音，伴隨著紫府魂境的震顫，不斷的響徹世界。

火線外模糊的人影剎那破碎。

與之一同破碎的，還有滾動的骨干，飛舞的草屑，有人一拳砸在了這個世界的鏡子上。

那道玲瓏蜷縮的魂魄，便被源天罡一絲一絲，緩慢拔出了易瀟的額頭。

白袍飛舞的少年，心思莫測，微微低垂眉眼。

被巨大力量壓得跪在地上的小殿下，蓮衣被氣機(jī)吹得沸騰，胸甲咔嚓聲音中寸寸支離破碎，緩慢而倔強(qiáng)地抬起頭來，眼神里藏著獅子般的憤怒。

源天罡笑著與他對視。

在鹿珈鎮(zhèn)那一箭射出的時候，他便看到了這份憤怒。

若是沒有這份憤怒，紫匣里的鑰匙就不會登上八尺山的血池。

果子不會成熟。

這縷寄身在易瀟魂海最深處的霸王魂魄，此刻已經(jīng)成熟。

沒有“鑰匙”，就開不了這扇門。

他下意識抿緊了嘴唇，想著自己在這十多年來，為此做出的努力，付出的心血，到了此刻終于得以實現(xiàn)。

他袖子輕微震顫，小心翼翼的將魂魄完整的剝離而出。

在這個過程當(dāng)中，蓮池的池壁內(nèi)，有痛苦的龍蛇嘶吼，還有蓮花旋轉(zhuǎn)。

源天罡輕聲說道：“這些，我都要取走?！?p/> 易瀟眼神里閃過一絲惘然，接著便是更加極致的痛苦。

他明白了源天罡接下來要取走的是什么。

是天賦的，與生俱來的......

天相！

暴雨磅礴，雷聲轟鳴，最后漸漸衰弱，無人可以聽聞。

一襲破舊的蓮衣，渾身沐浴鮮血，倒在泥濘當(dāng)中。

源天罡緩緩收手。

龍蛇相和株蓮相，包括整個蓮池，都被他取了出來，在他掌心旋轉(zhuǎn)清鳴。

但這一切并沒有結(jié)束。

源天罡站在大地之上，將抽離的物事全都收起。

接著便是緩慢抬頭，狂風(fēng)掠過四野，少年儒士遙遙望著高不可攀的蒼穹。

蒼穹上面，是通過那個鑿口貫穿傾瀉的無垠大海。

魂海翻滾。

再往上，是少年的紫府幻境。

層層往上，到了最后，是一口安靜到有些腐朽的古棺。

棺材蓋早已經(jīng)被人揭開，有位白衣男子，一只腳踩在棺材上，腰間的獨孤，身旁的“因果”，都在迸發(fā)輕微的顫鳴。

他在看著他。

他也在看著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