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吏 第777章 陳勝吳廣

秦始皇三十七年，五月下旬。

鲖陽（安徽臨泉縣鲖城鎮(zhèn)）過去并不起眼，它只是陳郡平輿縣和寢丘縣之間的一個小鄉(xiāng)邑，戶不過千，城邑也十分狹小。

但現(xiàn)如今，鲖陽也算知名，因為十四年前，還是一介百將的黑夫，在此以寡敵眾，大破楚軍兩位封君，順利突圍，那一戰(zhàn)被黑夫黨羽們吹為“秦楚戰(zhàn)爭的轉(zhuǎn)折點”。

后來，黑夫又以棺槨數(shù)百，將當日戰(zhàn)死的秦卒尸首運送回鄉(xiāng)，真是有情有義……

當?shù)毓俑挂矔硎?，竟將昔日秦軍士卒安身的空冢設為一亭，名曰“忠義亭”，大有討好南征軍統(tǒng)帥的意思。

但數(shù)月來，劇情卻突然發(fā)生了巨大轉(zhuǎn)折，得知武忠侯在南方叛亂的消息后，鄉(xiāng)嗇夫十分驚恐，生怕被當成“黑黨”，遂勒令將此亭的牌匾被匆匆取下，砍斷做了亭舍里燒飯的柴火。

近日忠義亭每天都要為過路軍隊，提供大量柴火。

據(jù)悉，已改名“北伐軍”的南方叛軍，正猛攻冥厄三關。那三關位于南陽、南郡、陳郡、九江交界處，南陽郡控制的鄢縣、隨縣也遭到突襲，兵力不足，便向陳郡請求支援。

不巧的是，在“淮南群盜”圍攻下，岌岌可危的九江郡也在請求陳郡幫忙。因九江郡的求援先到，陳郡五千郡兵早已趕赴下蔡，如今南陽告急，想著“唇亡齒寒”，陳郡守咬了咬牙，還是勒緊腰帶，發(fā)各縣閭左前往支援戍守。

位于陳郡中南部的鲖陽鄉(xiāng)，就這樣成了戍卒們南下的必經(jīng)之路。

炊煙升上天空，亭長忙著張羅人造飯，還不住催促亭卒：“今日有兩位縣尉要押送戍卒，路過此處，要給他們備好粳米和肉，其余的屯長也要準備好醬菜，動作快些！”

催促完偷懶的亭卒后，亭長自到亭外眺望，他不止看到北邊緩緩走來的九百戍卒，聽說這群人來自陽夏縣，也看到了他們頭頂上，濃郁如墨的烏云……

戍卒隊伍之中，被臨時任命為“屯長”的陽城人陳勝也抬起頭來，這個濃眉大眼的壯年人露出了笑，對一旁的吳廣道：

“吳叔，看那?！?p/> 陽夏人吳廣也是屯長，他看著這天色，有些憂慮：“這是要下大雨啊！吾等已在路上耽擱不少時日，中途遇雨，只不知能否及時趕到冥厄……”

“定是一場狂風驟雨，我倒希望它能下個五天五夜?！?p/> 陳勝并無半分憂心，反而充滿了期待，看著身后九百名衣衫襤褸的閭左戍卒，還有安然坐在車上，不斷用鞭子催促戍卒前行的兩名縣尉，握緊了手里的竹矛。

“只有大雨洪水，才能卷走污穢，沖刷出一個干凈的新天地！”

果如陳勝所言，來自陽夏、淮陽的九百戍卒，已被盛夏的瓢潑大雨困在鲖陽鄉(xiāng)整整三天！

他們本就是窮困的閭左，在尚未抵達戍守地區(qū)時，連衣甲兵器都沒有，大伙都穿著蔽衣爛履上路，走了兩三百里，都已磨破了。兩名縣尉自己進鲖陽鄉(xiāng)邑內(nèi)安寢，卻不讓戍卒們進去避雨，他們只能住在破棚子里，整日受陰濕之苦，吃不飽穿不暖，不少人患了病，如同難民營的駐地里，彌漫著屎尿的臭味……

陳勝和吳廣奉命分發(fā)完今日那點糧食，安慰完怨聲不絕的戍卒后，再度碰面了。

“陳涉，你真打算舉事？”吳廣素愛人，士卒多為其用，為人果敢，但事關性命，他也不免躊躇。

陳勝則道：“吳叔，會天大雨，道不通，度已失期，失期之罪你又不是不知，法皆斬啊！”

“不是只需罰兩盾么？”

吳廣少時家中還有點田地，還是識字，曉得點律令的，起碼“大楚興……”那六字肯定會寫。

陳勝搖頭：“那是普通的徭役，吾等是被征發(fā)為兵卒，趕赴戰(zhàn)場啊，便要按軍法來算了！就算士卒僥幸毋斬，你我身為屯長，也必遭重罰?！?p/> “退一萬步，就算不做處罰，你想想，吾等此番要去與誰作戰(zhàn)？”

吳廣嘴里艱難地說出了那三個字：“武忠侯……”

陳勝頷首：“沒錯，武忠侯，天下聞名的戰(zhàn)將，這鲖陽就是他一戰(zhàn)成名之地，自此之后十余載，都戰(zhàn)無不勝，攻無不取，我聽說他帶著幾千人就能縱橫南郡，還在江陵，覆滅了朝廷幾十萬大軍！”

“我才不信陳郡、南陽郡，還有吾等這群戍卒能擋得住武忠侯！更別說，九江郡那邊也鬧了叛亂，據(jù)說項家的少將軍，已將壽春城打下來了！我看這火，也快燒到陳郡了！吾等就算逃亡，也躲不過去。”

他咬著牙，拍著吳廣的肩膀到：“吳叔，我一直以為，你與我一樣，都是不甘為燕雀之人，難道你就甘心，死得一錢不值么？”

“天下苦秦久矣，與其到了地方，被推到戰(zhàn)場前線填溝壑，白白送死，與其等火燒過來，將吾等變成灰，吾等不如也學著武忠侯，學著項氏的少將軍，率先在陳郡舉火，也反了罷！”

“我聽你的?！?p/> 吳廣思索良久，重重頷首：“不過吾等若要舉事，不能沒有名頭啊，如今西南邊有武忠侯的北伐軍，旗號是靖難北伐。東南邊有淮南的項氏少將軍，旗號是復興大楚。兩軍距此皆不過兩百余里，吾等若舉大計，應該舉誰的旗號？”

吳廣算是黔首中的英才，但眼下也只想著投靠強者，畢竟首義之名早就被黑夫搶了，復興大楚的名號也被項羽高舉。

陳勝卻有自己的打算，他露出了笑：“我想過了，陳郡與南陽、九江毗陵，未來這兩軍誰會派大軍來取陳郡，尤未可知，若單舉一方，容易為另一方所擊，不如……兩方都舉！”

吳廣撓了撓絡腮胡：“怎么個并舉法？一邊還自稱，一邊卻復興大楚了，這就像蛇鼠一窩，根本沒法合一起啊?！?p/> 陳勝頗有幾分小聰明：“吾等可以不明確響應楚軍或北伐軍，只單舉兩個人的旗號?！?p/> 吳廣問：“哪兩人？”

“一個是項燕，離這北邊不遠處就是項縣，項燕將軍在陳地頗得人心，只要舉了他的旗幟，不但能得人追隨，那位項籍少將軍，應也不會與吾等為難。”

“另一個人，便是公子扶蘇！”

“前幾日，我在淮陽街頭時聽人宣揚說，二世皇帝是少子，不當立，當立者乃公子扶蘇。扶蘇以數(shù)諫故，上使外將兵，百姓多聞其賢，結(jié)果卻突然被驅(qū)逐了，或以為死，或以為亡，吾等若高舉公子扶蘇之旗，想來號稱要靖難北伐的武忠侯，也不會派兵來擊……”

吳廣頷首：“好，我這就去找些靠得住的人來，一同商議大事！”

“且慢！”陳勝卻拉住了他，吳廣回過頭，卻見方才一味慫恿自己舉大事的陳勝，堅毅外表下，也有一分猶豫：

“此乃大事，還是要先問問吉兇，你我且乘著奉縣尉之令，進城購米的機會，找卜者算一算?！?p/> “卜者？”

陳勝頷首：“沒錯，我聽說鄉(xiāng)邑城東，有個陳瞎子，很是靈驗！”

次日，大雨稍小了些，鲖陽城東，一個陋巷之中，陳涉、吳廣二人，蹲在當?shù)刂牟氛呒抑校@里擺滿了卜筮用的箸草和龜殼，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艾草的味道。

“問大事吉兇？到底是什么大事，又不肯說？”

作為卜者，陳瞎子瞎了一只眼，左眼，平日里用布罩蒙著，只有在做招魂儀式時才揭開——據(jù)說這只死眼，能看到鬼魂……

陳勝吳廣二人吞吞吐吐一番詢問后，陳瞎子思索了一會，卻哈哈大笑起來。

“汝二人作為戍卒屯長，是眼看失期了，想要作亂謀反，卻仍有遲疑，才來找我算吉兇的罷？”

陳吳二人大驚，陳勝立刻背靠到身后的門上，而吳廣也掏出了懷中的匕首，就要殺了這卜者滅口！

面對吳廣的匕首，卜者卻渾然不懼。

“我聽說始皇帝死了，天下就要大亂，像汝等懷一樣心思的人，本鄉(xiāng)也不少。汝等找我，算是找對人了！”

陳吳二人面面相覷，最終還是放開了他。

陳瞎子揭下了布罩，露出了如同空洞的左眼，盯著兩人，好似看透一切，吹牛道：

“我也不瞞汝等，十多年前，武忠侯被困鲖陽，欲要詐降突圍前時，也曾躊躇不安，來找我，避席下問，算過吉兇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