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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吏 第116章 每個人都要做出選擇
共師猜錯了,很不巧,他們叔侄倆的對話,黑夫聽得一清二楚……
不過黑夫卻沒有去舉報的打算,因?yàn)檫@時候可不是“焚書”事件后加強(qiáng)了言論管制的秦朝,對民間議論還算寬松,只要不是公然叫囂造反,或者同情刺殺大王的刺客,基本不會掉腦袋。
共敖怒罵五十年前的武安君,對家族被戰(zhàn)爭殃及,幾乎死絕憤憤不平,這件事真要追究起來,算是“非所宜言”罪,罰點(diǎn)款就算完事,頂多會讓共敖丟了求盜的位置。
所以也沒必要為這件對自己無甚裨益的事得罪共氏,替自己再添個仇家。
故而黑夫干脆故意偏頭看著城墻,假裝沒聽到,省得麻煩。
共師似乎是對黑夫年紀(jì)輕輕就靠自己升爵當(dāng)上亭長十分贊賞,有些看好他,便說共敖才剛滿18,比黑夫小一年,算是他的后輩,希望北上途中,請黑夫多關(guān)照。
那共敖卻是滿臉不服,嘀咕道:“一個連氏都沒有的黔首,也能關(guān)照得了我?”
“你這孺子,真不知好歹!”
共師怒斥道:“黑夫亭長可是簪裊,不比你高?”
共敖只是個小公士,在實(shí)打?qū)嵉木粑幻媲?,只好乖乖閉了嘴,不情愿地朝黑夫見禮?,F(xiàn)在是秦而不是楚,地位高低不靠姓氏,更多是靠爵位、官職來決定。
說起來,他們先前提及的白起,或許是這種制度最大的受益者了。據(jù)說白起是楚國白公勝的后代,又叫公孫起,但他年輕時候,已經(jīng)淪落到豎人仆役的地位。放在楚國,也就是個不受待見的叛徒子孫,一輩子不可能有出頭之日。但在秦國,白起卻從一介兵伍斬首立功,慢慢成了軍吏,又靠著穰侯魏冉的提攜,一步登天,才有了大放異彩的機(jī)會……
秦楚之間,白起毫不猶豫地選擇秦。
經(jīng)過這場插曲之后,黑夫回到了亭舍處,和眾人說了他們會與鄢縣戍卒合在一起上路的事。眾人聞言,紛紛松了口氣,這就意味著,自己不必單獨(dú)承擔(dān)刑徒逃跑的風(fēng)險了。
是夜,黑夫看著夜色中黑乎乎的鄢縣城墻,若有所思:“其實(shí)共敖說的沒錯,白起在鄢地,在南郡留下的不止是余威,還有當(dāng)?shù)厝藢η氐暮抟狻?p/>
鄢郢之戰(zhàn),從軍事角度來看,是一場漂亮的破國之戰(zhàn),白起的大膽和軍事才能得到了完美體現(xiàn)??珊桶灼鹬笓]所有戰(zhàn)例一樣,這場仗死了太多楚人。
鄢城攻守戰(zhàn),十?dāng)?shù)萬人葬身魚腹,因?yàn)槭w太多,滿城皆臭,至今城東的陂池仍被稱之為”臭池“。對那場戰(zhàn)爭的記憶也口口相傳,讓共敖這樣的年輕人記憶猶新。
同樣,郢都之戰(zhàn)里,又有許多楚人死于非命。
所以在戰(zhàn)后,鄢、江陵兩地活下來的,幾乎家家戶戶都和秦國有仇,雖然經(jīng)過五十年的統(tǒng)治,還從秦地遷了不少人過來,但當(dāng)?shù)厝藢η貒y(tǒng)治口服而心不服的狀況,仍然沒有得到改觀。
黑夫這下算是明白,為何見面時杜弦屢屢感慨說“鄢地難治”了。秦王政十九年,南郡備警,除了云夢澤的盜賊作祟外,也因?yàn)榻?、鄢城有些不安穩(wěn)。
反倒是在秦楚戰(zhàn)爭里,沒有遭到太大破壞的安陸等縣,秦國的統(tǒng)治更容易建立。反正對于黔首平民而言,管他是楚國封君還是秦國官吏,給誰交稅不是交?在這個復(fù)仇比天大的年代,家里有沒有人被秦軍砍腦袋,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個人對秦國的立場。
“已經(jīng)立為郡縣五十年的鄢城尚且如此,剛被征服不久的韓、趙、燕等地,對秦的仇視豈不是更嚴(yán)重?”
尤其是趙地,長平之戰(zhàn)留下的傷痕還未痊愈,在邯鄲淪亡遭到屠殺后,恐怕又要加一道新傷。那些慷慨悲歌的燕趙之士,可比南郡楚人更難統(tǒng)治,兩國王室走保代郡、遼東,仍在負(fù)隅頑抗。而韓地新鄭,也于九月份爆發(fā)了一場反叛,聽說才剛剛平息,潁川郡仍然有些混亂……
“時代大勢之下,暗潮依然涌動不止啊?!比绱讼胫诜蛳萑肓顺脸恋乃瘔糁小?p/>
……
等黑夫他們離開鄢城時,便和鄢縣左尉率領(lǐng)的三四百人合在一起。鄢縣征發(fā)的人,戍卒多于刑徒,城旦隸臣逃亡的機(jī)會大大降低,有了他們幫忙照應(yīng),再加上黑夫讓卜乘搞迷信騙得安陸刑徒安分,剩下的路途就輕松多了。
冬至日這天,一行數(shù)百人抵達(dá)了滄浪水。
嶓冢導(dǎo)漾,東流為漢,又東為滄浪之水,這里就是南郡和南陽郡的分界……
作為漢水的支流,滄浪水并不寬大湍急,但若遇到雨天,上流的泥土被沖刷而下,滄浪水就會變得渾濁的紅褐色。
但此時是冬季,滄浪水是淡綠清澈的,晨霧擴(kuò)散在江面上,輕若蛛網(wǎng)。水面上有幾艘渡船,緩緩穿過淡淡的薄霧朝他們駛來,船夫還唱著數(shù)百年前,孔子途徑此地時聽到的那首歌謠……
“滄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纓;滄浪之水濁兮,可以濯我足……”
和黑夫并肩站立的憤青共敖聽到后,有些意味深長地說道:“此水甚渾,若我也能濯足,不必濯纓就好了。”
一旁的東門豹季嬰是沒文化的外地人,聽不懂隱喻,有些糊涂地說道:“此水甚清,不渾啊。”
黑夫則笑了笑,又搖了搖頭。
水清還是水渾,在不同階級的人眼中,是大為不同的。
清斯濯纓,濁斯濯足,自取之也。這固然是春秋戰(zhàn)國士人階層的理想,然而,在真正的大時代面前,管你是什么階層、地位,個人是沒有選擇余地的。
獨(dú)善其身?在秦王掃六合的戰(zhàn)國末世,并不存在。
你只能選擇做螳臂當(dāng)車的頑石,被名為“統(tǒng)一”的驚濤駭浪拍得粉身碎骨。
或者選擇做風(fēng)波麾下的一朵浪花,順勢而行,保全自身,再乘機(jī)扶搖直上!
雖然共敖對家族舊仇念念不忘,但鄢城共氏還是選擇了后者,不然共師也不會那么謹(jǐn)慎地與人交往,還讓共敖做求盜,混入體制內(nèi)。仇恨歸仇恨,生存歸生存,家族想要延續(xù),那就必須向現(xiàn)實(shí)低頭。
至于黑夫?好消息是,他的出身和經(jīng)歷,讓他在此時此刻,不必做選擇。
“統(tǒng)一乃天下大勢,浩浩蕩蕩,順之者昌,逆之者亡!”
懷著這樣的想法,黑夫踏上了渡滄浪水的船只,船只北航,載他離開南郡,進(jìn)入南陽,離平靜的故鄉(xiāng)越來越遠(yuǎn),卻離戰(zhàn)爭的鼓點(diǎn)聲越來越近……
……
就在黑夫他們在滄浪水瑟瑟寒風(fēng)中等待船只靠岸時,遠(yuǎn)在東北方數(shù)百里外的陳郢(淮陽),鴻溝的終點(diǎn),兩位秦軍大將也在高大的城垣外等待著。
二將并肩站立在沉重的駟馬戎車上,其鎧甲制作精致,色彩艷麗:褐黑色的甲胄,朱紅色的綴帶,甲衣周圍的花邊,在白色的底上繪著絢麗的獸紋。前胸及后背、雙肩,還有幾朵彩色花結(jié),仿佛后世的勛章,顯示了他們不同的等級爵位。
個高魁梧,戴燕尾長冠者,留八字胡,年紀(jì)三十有余的將軍,甲上綴有有十五個結(jié),這意味著,他的爵位是第15級的“少上造”!
個矮粗壯,頭戴箸冠,留斑白絡(luò)腮胡,年過四旬者,甲上綴有十三個花結(jié),這是第13級爵位“中更”的標(biāo)志。
他們的背后,則是全副武裝的數(shù)萬秦軍,黑壓壓的,將整個陳郢圍得水泄不通。但人數(shù)雖眾,卻都蹲坐在地,仿佛在等待將軍的號令……
等待的時間長了,不單兵士疲乏,連戎車的駟馬也不耐煩了,馬蹄不安地踩踏地面,發(fā)出“咯噠咯噠”的聲響。
中更羌瘣(lěi)手扶在車欄上,焦躁地看著陳郢大門,上面?zhèn)劾劾?,卻關(guān)閉得嚴(yán)絲合縫,便忍不住對身側(cè)的主將說道:“小王將軍,昌平君,已經(jīng)進(jìn)入城一個時辰了!”
習(xí)慣被人稱作“小王將軍”的少上造王賁聞言,對追隨父親南征北戰(zhàn)的宿將羌瘣說道:“那又如何?”
羌瘣低聲道:“昌平君再怎么說,也是楚國公子,若是他……”
“怕他叛秦投楚?”
王賁笑了笑,說道:“昭王三十六年時(公元前271年),昌平君生于咸陽,其父是當(dāng)時在秦國為質(zhì)的楚考烈王,其母乃秦昭王之女,至今已有四十五載。后來考烈王被黃歇送回楚國,昌平君卻被華陽太后留了下來,在宮中與大王朝夕相伴,名為表叔,實(shí)為兄弟?!?p/>
“今王九年時,大王親政,嫪?dú)弊鱽y于咸陽,王令昌平君討平之。到了今王十年,文信侯免,昌平君繼任為相,他作為秦國丞相,一當(dāng)就是十一年,期間兢兢業(yè)業(yè),助大王滅韓破趙,功不可沒……”
“昌平君的相位,不是被大王免除了么?!痹谇集惖热丝磥?,這就是昌平君失去大王信任的標(biāo)志。
“雖然去歲昌平君免相,但大王仍信重于他,命其乘坐王者車駕,巡視東方郡縣。期間還平定新鄭之亂,殺韓王安?!?p/>
王賁舉起馬鞭,指著陳郢的城門道:”如今,昌平君來到前線,為免城內(nèi)生靈涂炭,為免攻城傷亡慘重,又入城勸降陳郢楚將。你說的沒錯,他是楚國公子不假,身上流著羋姓王族的血也不假,但這四十五年來,昌平君一直以秦人身份活在秦國,從未踏入楚境半步。難道他才入楚城一個時辰,先前十一年大秦丞相的身份,便守不住了?”
再說了,大王在詔書里下令,讓昌平君入陳郢勸降,又何嘗不是對他的一次考驗(yàn)?zāi)兀?p/>
大王似乎也想看看,秦楚之間,昌平君會做何選擇……
王賁當(dāng)然是希望昌平君能像魏冉,白起這些楚人一樣,選擇秦。他暗道:“就算昌平君不顧慮自己,也得考慮長公子啊……”
遠(yuǎn)在咸陽的長公子扶蘇,正是昌平君之妹所生。雖然扶蘇年紀(jì)才十歲,卻已十分聰慧賢明,有仁君之狀。昌平君的抉擇,不但關(guān)乎他自己,也關(guān)系到扶蘇公子的地位。
希望他能想清楚吧。
言罷,王賁下令道:“我相信昌平君不會如此糊涂,吾等既然與他約定好了,便要言而有信,令三軍繼續(xù)等待,日上三竿前,不得攻城!”
羌瘣只好應(yīng)諾,但心里卻暗道,相比于老王將軍的奇正并用,這小王將軍行事,還是太正了點(diǎn)……
好在他的擔(dān)憂是多余的,又過了一個時辰,就在約定時間將至?xí)r,陳郢的城門,終于緩緩打開了!
一位長冠錦衣,長須及胸的俊朗卿士乘車而出,正是昌平君!那馬車一直駛到秦國大軍面前,昌平君才將擎在手中,那面鮮紅如火的楚國鳳鳥大旗,擲到了陣前泥沙里,同時揮臂高呼道:
“陳郢,降矣!”
“秦國萬勝!”數(shù)萬秦卒舉起兵器,發(fā)出了歡呼!震得陳郢城頭的瓦片都在顫抖!
“如何?”
在喧囂的歡呼聲中,王賁目視羌瘣,大笑了起來:“看來昌平君,已在秦楚之間,做出了選擇!”
說完,王賁不再看著眼前這座已在囊中的城池,而是回過頭,將目光望向了西北方,望向了鴻溝的另一頭!
那里,有一座更加富麗堂皇,更加宏大的城池,在等待著王賁。
等待他去征服!等待他去建立滅國隳城的功業(yè)!等待他去博取,如同父親那樣的赫赫威名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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