蚍蜉傳 55變局(三)

兵行兩日，侯大貴軍沿著宣府境內(nèi)的桑干河進軍，抵達順圣川東城。其時天降微雨，軍隊駐扎城內(nèi)，預(yù)備次日一早直接前往宣府鎮(zhèn)城，郝鳴鸞則帶著所部五百騎連夜先去宣府鎮(zhèn)城傳訊。

侯大貴幾日來都想著孫傳庭的事，不知為何總是心神不寧，幾乎夜不能寐。于是當(dāng)夜在城內(nèi)擇了一座僻靜院子，安臥軟床，想要好好修心養(yǎng)神。怎料夜間忽起驟雨，風(fēng)雨大作，兼狂雷交加，擾人清夢。侯大貴被子蒙頭，好不容易有了一絲困倦，這時老舊的木窗被大風(fēng)吹開，繼而又重重閉合，響動瞬間驚醒了他。

“總管，郝參將回來了。”

侯大貴正坐在桌邊聽著屋外肆虐著的風(fēng)吹雨打，卻聽得執(zhí)勤護院的兵士篤篤敲門。

“他怎么就回了？”侯大貴一怔。此去宣府鎮(zhèn)城縱然快馬加鞭也得一日，按理說，傍晚出發(fā)的郝鳴鸞此時應(yīng)當(dāng)連宣府鎮(zhèn)城還沒到才對。

尚在疑惑，屋門突然被人推開，一陣冷風(fēng)灌進屋內(nèi)，登時惹起侯大貴一身雞皮疙瘩。抬頭看，眼前一人披蓑戴笠，雨水順著他身子的各個角落成股流滴在地。

“侯總管，十萬火急！”說話的是郝鳴鸞。

“怎么了？你中途折返了？”

“我才到懷安衛(wèi)，就得知孫傳庭已給韃子圍住了！”郝鳴鸞走上前兩步，蓑衣抖動雨滴嘩嘩落地，他的臉上滿是焦慮。

“什么？你細細說來！”侯大貴心里頭咯噔一響。

“錯不了，孫傳庭的軍隊此時被圍在柴溝堡。”

“誰圍的？”

“我聽從柴溝堡逃出來的旗兵說，今日早間，孫傳庭軍隊行至萬全左衛(wèi)，忽有韃子從東面突襲。孫傳庭措手不及，連戰(zhàn)連敗，一直向西退進柴溝堡。韃子順勢封鎖了四面道路，猛烈圍攻，也是天降大雨，才暫時罷兵。”

侯大貴遍體生寒，道：“韃子從東面來？他奶奶的，看來請咱們?nèi)バ翘仆菑P設(shè)的局。”宣府鎮(zhèn)城在萬全左衛(wèi)東面，沒有唐通的配合，清軍無法肆無忌憚襲擊孫傳庭軍。

“唐通這個孫子......”郝鳴鸞咬牙切齒，“背明投韃，枉為漢人！”

侯大貴問道：“倘若宣府的這支韃子是從廣靈縣退去的，頂天五千人，就算加上唐通的七八千人，也不過萬人出頭。孫傳庭有兩萬人，怎么會給他困住？”

“不清楚，然而眼下可以斷定，柴溝堡形勢不利，得速速救援。”郝鳴鸞道。

侯大貴右手握緊拳頭放在桌面上，皺眉沉吟一會兒，道：“這樣，你先帶人去柴溝堡，知會孫傳庭，就說援兵馬上便到，讓他安心守城。我這里先點起兵馬，隨后便到。至于大同那邊，我今夜就差人去，催他們進兵。”

守城最重要的便是一口心氣，郝鳴鸞人少精銳，又全是重甲馬軍，突破包圍不算難事，把援軍將至的消息提前告訴孫傳庭，多少能安定其心、鼓舞士氣。然而目前清軍方面的情況還是一團迷霧，侯大貴打了這么多年仗，該有的警惕還是有的。即便孫傳庭受困，他也不會不顧一切蒙頭就上，勢必緩緩?fù)七M。五千人若足夠，快速前進；五千人若不夠，便等待大同府的兵馬到了再說。

這算是當(dāng)下最穩(wěn)妥的做法了，郝鳴鸞聽了，并無遲疑，點點頭道：“好，我先走！”說罷轉(zhuǎn)身復(fù)遁入雨夜。

張先壁從屋外走進來，道：“總管，現(xiàn)在要把弟兄們叫起來開拔嗎？”

侯大貴看看外頭，搖頭道：“不著急，黑夜雨大，不利行軍作戰(zhàn)，等天明再行動。”又道，“你立刻安排人去大同搬兵，無儔營可以留下，另外五千馬軍必須來。”

張先壁遲疑道：“那么姜瓖......就怕這老小子耍花樣。”

侯大貴聽了這話，沉吟良久，方道：“罷了，把無儔營一起叫來。”

張先壁道：“總管這樣安排......”

侯大貴深深呼口氣道：“最壞的局面，唐通、姜瓖都反水了，我軍夾在當(dāng)中成為孤軍。越是孤軍，就越不可分散兵力。把我軍都收攏起來，保存實力，再不濟還有廣靈縣可以堅守。”

張先壁的心砰砰直跳，攢眉蹙額道：“非要救孫傳庭嗎？”

“有孫傳庭在，至少還能牽制宣府?dāng)耻姟Ｗ晫O傳庭覆滅，我軍處境將比現(xiàn)在更糟。”

張先壁聞言，嘆息無語，輕輕頓足，快步去了。

冷風(fēng)依舊，侯大貴緊繃著身子坐在那里渾然不覺。慢慢展開右拳，發(fā)現(xiàn)掌心滿是汗水。

次日，大雨滂沱。侯大貴整軍出發(fā)。一路泥濘，行軍半日，將近懷安衛(wèi)，沿道扶老攜幼的流民百姓驟然增多。

侯大貴在懷安衛(wèi)稍作盤桓，同時搜羅情報。果不其然，唐通已然投靠了清國，宣府以東的道路目前都被唐通的兵馬緊緊控扼。

懷安衛(wèi)的指揮使姓李，為懷安衛(wèi)的世襲官，兼任柴溝堡守備，只是清軍圍困柴溝堡時他恰好不在那里，躲過了一劫。據(jù)他陳述，唐通幾日前還曾派人來周旋，通知他們做好迎接大明王師的準備，不知怎么突然變節(jié)，實在奇怪。宣府內(nèi)唐通兵最強，但其人是外來戶，不得人心。李指揮心向大明，本來礙著唐通實力，無論政事軍事大體還配合著他，但如今唐通叛明歸清，李指揮好不憤懣，甚至準備這兩日攜家小去大同府避難。

侯大貴又從李指揮那里了解到，近來從北直隸、山東方向來了一支軍隊，數(shù)目頗眾，與廣靈縣退來的清兵及唐通兵會合，數(shù)量不下兩萬。此前，侯大貴就聽說了清軍兵分兩路收拾山西、山東的事，由此看來，宣府內(nèi)清軍兵力突增，很可能是原本在山東的那支清兵折來了山西。

“山西方面韃子主將叫葉臣，是虜中老將，以攻城出名，此次圍困柴溝堡，就是他一手策劃的。山東那邊來的韃子我不甚清楚，但當(dāng)下守在柴溝堡以南的就是他們。”李指揮盡自己所能，把知道的軍情告訴侯大貴。

過去，女真人在集體行獵時，每人各出箭一支，十人之中選出一人做總領(lǐng)，其余九人聽總領(lǐng)之命按照各個方向而行，不許錯亂，這樣的組織女真語為“牛錄”，即“大箭”，其總領(lǐng)叫做“牛錄額真”，即“大箭主”。努爾哈赤對牛錄制度改革，使之軍政合一，既能成為生產(chǎn)編制，也能在戰(zhàn)時進行軍事行動。

大體而言，每牛錄三百人，少數(shù)為披甲的常備兵，其余大多為預(yù)備兵，即便遇上重大戰(zhàn)事也不會動員所有兵力，基本抽取三成或六成，以便留有剩余繼續(xù)從事生產(chǎn)及其他徭役。后來努爾哈赤的兵力逐漸壯大，便以每五牛錄設(shè)一甲喇額真，“甲喇”女真語本意為“草木、竹類等枝干中間的節(jié)”，意指甲喇額真承上啟下的地位。甲喇額真之上，又有固山額真。每五個甲喇額真設(shè)一固山額真，“固山”在女真語中即是“旗”的意思，固山額真以漢話而言，便是旗主。固山額真身邊還設(shè)有兩名梅勒額真，“梅勒”意為“兩側(cè)”，形容站在旗主兩側(cè)的副手，頗為形象。

從牛錄額真到固山額真這一套軍事制度，便是清國八旗之基礎(chǔ)。一般而言，每旗約有二十五個牛錄，共七千五百人左右。然而隨著時間推移，八旗規(guī)模不斷擴大，后來更加入蒙、漢八旗，兵力早非昔日可比。

葉臣是鑲紅旗固山額真。鑲紅旗在多爾袞奪權(quán)代政前后人事變動甚是頻繁，當(dāng)前大旗主是禮親王代善的長孫羅洛渾，還有一些小旗主，葉臣即為其中之一。相較于羅洛渾、尼堪、碩塞等其他旗主，葉臣資格最老、戰(zhàn)功最多，是名副其實的鑲紅旗第一將。

“柴溝堡以南？”

“正是，柴溝堡南北皆山，只有城堡在平川之上。”

侯大貴點點頭道：“韃子守山，為的是阻止我軍從南馳援柴溝堡。”又問，“守山的韃子有多少人？”

李指揮想了想道：“兩支韃子人都不算特別多，大部分去圍困柴溝堡了，守山的估摸著一兩千人規(guī)模。”

“一千多的韃子......”侯大貴心思活泛，“人不多，韃子擅長馬軍，如今守山，是揚其短舍其長，我這五千人都是步兵，縱然大雨施展不開火器，攻山多打少還是無礙的。”

李指揮看著侯大貴眼珠滴溜溜轉(zhuǎn)，問道：“總管要打韃子？”

侯大貴振臂道：“打。”

李指揮大喜，說道：“總管平定了山西，正好一鼓作氣端了韃子，還我宣府太平。”隨后道，“總管要出兵，小人愿意帶路！”

侯大貴心存試探清軍戰(zhàn)力的心思，當(dāng)即傳令出兵。軍隊用過午飯，稍稍休整，便直奔柴溝堡南面的山地。

守在那里的清軍剛好千人，隸屬葉臣麾下阿禮哈超哈，由一名甲喇章京指揮。阿禮哈超哈漢話為“騎兵”，是為定隨固山額真的行營馬軍，頗為精銳。葉臣把馬軍編制部署在山地并非昏招，反而是看準了這些兵士的戰(zhàn)斗力。

女真部落多筑城寨于地勢險峻的山地，因此從努爾哈赤統(tǒng)一女真期間開始，就大多是山地作戰(zhàn)。比如萬歷十二年努爾哈赤攻打渾河部兆嘉城時，就率兵冒著大雪，鑿山為磴，強上噶哈嶺。同年又頂著矢雨滾石，猛攻險峻的瑪爾墩山寨。次年在太欒崗力敵界藩、薩爾滸、東家、巴爾達四城聯(lián)軍，雙方亦是激戰(zhàn)于山脊。諸如此類不勝枚舉。

清國從努爾哈赤時期開始，之所以能蓬勃發(fā)展，賴以為生的基石便是強勁的步兵。雖說在早期努爾哈赤軍中馬軍并不少，但因為白山黑水地區(qū)山多林密，馬軍通常需要下馬步戰(zhàn)，戰(zhàn)馬職責(zé)因此以運載機動為主。起初，努爾哈赤擁有的盔甲、臂手、頓項等非常少，且在崎嶇的山地作戰(zhàn)重甲易疲，故而其步兵多輕甲持短梢弓，攀援如飛，迅捷異常。萬歷二十一年在于海西女真決戰(zhàn)的古勒山之戰(zhàn)中，努爾哈赤毅然下令所有部下解除重甲，統(tǒng)統(tǒng)輕裝上陣，并在對陣時下馬徐徐步行，最終取得大捷。萬歷四十一年，努爾哈赤與海西女真中最強的烏拉部作戰(zhàn)。此時努爾哈赤的軍隊已經(jīng)有了專職輕甲作戰(zhàn)的“短甲兵”，并依賴步戰(zhàn)對射，重創(chuàng)了對手。

所以，八旗兵的傳統(tǒng)以步戰(zhàn)為長，連同馬軍，亦擅步戰(zhàn)。

及至侯大貴軍隊到時，仰望并不陡峭的山地，紛紛飛雨之下，清兵盔甲明如冰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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