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蚍蜉傳 42斗折(二)
六月底,南京易主已有兩月。內(nèi)有錢謙益主政、外有左夢庚主軍,原本人心浮動的南京朝野波瀾漸定。
趙當(dāng)世給左夢庚委任是在奪取南京之后盡快北上,收拾兩淮、山東等地,最后與其余諸路軍隊會師北京。左夢庚一絲不茍依言而行,通過兩個月的時間,在新建弘光朝行政班子的配合下,將南京周邊各軍各營搜括一空,劉肇基、張?zhí)斓摰葎萘芷浣y(tǒng)制,徘徊在安慶、廬州一帶的劉良佐亦率軍歸附。如此一來,左夢庚麾下兵力達(dá)到五萬,三成多為趙營嫡系、三成為兵部直管、三成為附庸軍,大致保持著一個較為良好的比例。
出師前夕,江防忽然示警,傳報有大量艦船通過蘇州府崇明沙所的入海口開進(jìn)大江,并已經(jīng)溯江途經(jīng)江陰、鎮(zhèn)江等府縣,直逼南京。
左夢庚不明就里,大為恐慌,正準(zhǔn)備暫罷北伐之事抵御不期而至的勁敵,后續(xù)探明即將達(dá)到的乃是大明南安王鄭芝龍的船隊,這才松了口氣。傳令龍?zhí)丁⒐喜焊魈幗揽诎短崆伴_閘,迎接鄭芝龍。
鄭芝龍這次來,倒沒有再穿奇裝異服,而是頭戴四方平定巾、身著淡藍(lán)直裰,加上他白皙少須的面容,看著諄諄儒雅,直似南京國子監(jiān)的司業(yè)。左夢庚與錢謙益并內(nèi)閣幾位高官在南京皇宮武英殿內(nèi)與鄭芝龍及其弟鄭鴻逵會面。
“鄭某不才,覲見來晚。”鄭芝龍朝著西面拱拱手。弘光帝雖說遠(yuǎn)在湖廣,但這武英殿乃是皇帝日常辦公的場所,供著太祖朱元璋、成祖朱棣的畫像,他該有的禮節(jié)還是得有。
“王爺水師可還安排好了。”錢謙益問道。
“有諸位閣老行方便,鄭某的船隊都已泊入港內(nèi)。”鄭芝龍笑了笑,看見左夢庚,特地點頭,“左侯爺,久仰了。”
左夢庚心想對面一個王爺居然主動給自己點頭,心里頭竊喜,忙也回禮道:“我也久仰王爺威名。聽說此番王爺帶來南京千帆蔽江一眼望不到頭,不知有多少兵馬?”
“不多不多,只健兒兩萬、戰(zhàn)艦數(shù)百艘。”
左夢庚只聽得“健兒兩萬”,后邊“戰(zhàn)艦數(shù)百艘”也沒顧上聽,暗自嘀咕道:“還好還好,和我旗鼓相當(dāng),我這侯爺還撐得住場面。”
鄭鴻逵說道:“王爺聞知朝廷大舉北伐恢復(fù)江山,端的是熱血沸騰,此來特為為國為君一盡綿力。”鄭家水師能來南京,他實則出力甚多。
鄭芝龍本人本來對天下大勢抱著個坐山觀虎斗的心思,想要置身事外,但鄭鴻逵不一樣。他久在南京,且走的是科舉的路子,其實已經(jīng)脫離鄭家集團(tuán)核心很久了,他慫恿鄭芝龍務(wù)必趕上趟為鄭家謀取進(jìn)一步的政治利益,自己也有借勢往上爬的想法。鄭芝龍一聽覺得可以試試,是以有了此行。
“王爺有這片心意我等欣慰,但是我南京兵馬出師在即,臨時加進(jìn)王爺如此大軍,光重整編制、調(diào)整后勤等事就夠再忙活大半個月的了,恐怕貽誤戰(zhàn)機啊。”
左夢庚不曉事,像這樣的重要場合,左家軍重臣金聲桓等人必須跟著。他坐在左夢庚的后邊,佯裝尷尬地笑。鄭芝龍受封王爵,這次來南京又大張旗鼓頗具聲勢,且名望資歷都在左夢庚之上,金聲桓替自家考慮,當(dāng)然不想半路殺出個程咬金,喧賓奪主把左夢庚這北伐一把手的位置給搶了。
錢謙益看一眼內(nèi)閣成員之一、戶部尚書高弘圖,問道:“高大人,南安王若來,戶部調(diào)整度支最快需要多長時間?”
高弘圖是老江湖了,豈能聽不懂錢謙益的意思,想也不想隨口便道:“最快三個月。”接著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看向鄭芝龍,“王爺見諒,原本辦事沒這么慢。怎奈南都新定,這幾個月都忙著清汰冗官,部內(nèi)各司各曹編制不齊整,事多人少。”
鄭芝龍也不是省油的燈,自知金聲桓和錢謙益、高弘圖你一句我一句打的什么主意。左夢庚心里肯定怕興師動眾的自己搶了他的指揮權(quán),錢謙益則是對自己的鄭家不了解不想貿(mào)然合作,至于高弘圖,一來聽從錢謙益的指示,二來也想把荷包捂得緊些。
“不礙事、不礙事,鄭某豈能強人所難。”出乎左夢庚等人意料,鄭芝龍反而笑了起來。
“這......”眾人面面相覷,均不曉得鄭芝龍葫蘆里賣的什么藥。
“實不相瞞,王爺自知此次出兵倉促,怕給諸位帶來不便,已有定計。”
“愿聞其詳。”
“我鄭家兵馬皆為水軍,行軍打仗唯恃堅船利炮而已。左侯爺出兵向北,必走陸路,可我鄭家艦船底下沒長腳,不好隨征,故而想從水路北上,獨自開辟一塊戰(zhàn)場。”
“從水路北上,是走海路嗎?”金聲桓問道。
“正是。”鄭鴻逵點點頭,“左侯爺要去山東、北直隸,我鄭家雖走的路不同,但從東南出海,同樣可以抵達(dá)。且水陸并進(jìn),避免沿途壅塞損耗,也能起到奇兵的作用。”
“原來如此,從南京解纜沿江出海折向北,去山東登、萊沿海,要是順利,速度恐怕還在左侯爺之上。”錢謙益撫須緩言。鄭芝龍這個主意很好,既具備戰(zhàn)略主動性,也避免了朝廷內(nèi)部兵馬之間的權(quán)力紛爭。
“對,但我軍兵力不足,還是以輔助左侯爺為主。”鄭芝龍朝左夢庚微微一笑,“因此出海之后,并不立刻去山東,而是先向東北,去倭國。這條線路我軍熟悉,十分穩(wěn)妥,而且我軍在倭國也有據(jù)點補給。等到了那里,再視情況行動。”
明朝立國之初定都南京,從南京出船與朝鮮往來的海路曲折艱險,事故頻發(fā)。洪武五年朝鮮方面送一百多人來南京國子監(jiān)就學(xué),不料中途都死于海難。朱元璋知道后便欽定兩國為安全起見,無需頻繁來往。后來等明朝平定遼東地區(qū),與朝鮮的往來就多走遼東陸路,南京出發(fā)的這條海路逐漸無人問津。
“那么后勤補給......”高弘圖插嘴道。
鄭鴻逵回道:“這個就無需諸位費心了。我鄭家在海上經(jīng)年,出海哪能不自備糧餉,真當(dāng)那些大船巨艦的倉房都是擺設(shè)?”
眾人皆笑,笑的原因卻不盡相同。
左夢庚這時道:“幾位不知道,前兩日我收到寧南王來信,讓我這次發(fā)兵提防著點兒韃子。說韃子攻占北京,絕非嘴上說的那樣是為我大明幫忙,而是別有企圖。我又聽說韃子的家在北方,南安王從海路走,可以到嗎?”
鄭芝龍微微點頭道:“能到,從倭國出發(fā),無論去關(guān)外還是山東,都是可行的。但是韃子的老家在關(guān)外腹地,船隊未必能直達(dá),最穩(wěn)當(dāng)?shù)穆肪€當(dāng)是從倭國的平戶出發(fā),過對馬島先到朝鮮國的東萊都護(hù)府,再走水路或陸路去到韃子老家。”
鄭鴻逵訝然道:“寧南王要打韃子?”
左夢庚靠在椅子,悠閑道:“那倒沒有,只不過人人皆知,韃子不是什么好東西,他若敢竊占我大明帝都,甭管他什么來路,照打不誤。”
高弘圖沉聲說道:“近來北方塘報迭至,多有關(guān)韃子分兵侵占我大明土地的事。朝廷目前雖未明示要打韃子,但以此趨勢下去,驅(qū)逐韃虜就在眼前。”
錢謙益道:“圣上近來下旨,要我等組織使團(tuán)去韃子那邊交涉,探其虛實。大概下月上中旬即將以左大人為首,備禮攜書,前往北京。”說著與閣臣之一、禮部尚書姜曰廣對視一眼。他這里提到的“左大人”乃是當(dāng)前應(yīng)天安慶等處巡撫左懋第。左懋第的母親近期在北京去世,左懋第便想借著出使同時處理母親后事。
左夢庚道:“正好隨我軍一并出發(fā),同行還有個周全。”又道,“左大人與我本家,就認(rèn)個親戚又何妨?”說著哈哈笑將起來,笑了片刻見無人應(yīng)和,也就索然無味閉上了嘴。
高弘圖說道:“本官聽聞朝鮮君臣雖屈膝韃子淫威,但暗中仍念我大明,上下多有回歸之心。倘若韃子真?zhèn)€居心叵測,南安王此去,亦可行我大明天威,策動朝鮮反韃歸明。”
鄭芝龍撫掌道:“要真與韃子翻了臉,亦無不可。”他北航的計劃中,不單單為了策應(yīng)左夢庚軍隊奪取山東、北直隸,更有其他野心。
鄭家雖然富甲一方,產(chǎn)業(yè)卻全為商貿(mào),甚少實地實業(yè),所以不免外強內(nèi)虛。尤其在養(yǎng)兵征兵這一塊,只占有福建沿海漳、泉一線的鄭家基礎(chǔ)堪稱薄弱,糧秣軍需都只能通過交易購入,兵員更是短缺。所以鄭家表面上看上去擁兵數(shù)萬、戰(zhàn)艦千余,甚是唬人,但只能逞一時之雄,真要遇上耐戰(zhàn)堅韌的敵手,己方無論戰(zhàn)略縱深還是物資、兵員支持都難以長久為繼,根本打不了持久戰(zhàn)。就拿老對頭紅毛人來說,其眾在東南海面僅僅占據(jù)了臺灣南部一隅地帶,與更大的位于呂宋的據(jù)點有著千里長的補給線,鄭家在福建隔海相望主場作戰(zhàn),居然和他們來來回回相持了十余年愣是耗不過,只能時戰(zhàn)時和,維持現(xiàn)狀罷了。鄭芝龍一想到這心頭痛,就寢食難安。
由是在鄭鴻逵寫給鄭芝龍勸他出兵的信里頭很明確表示,此次朝廷大舉北伐,對鄭家而言實是一個千載難逢擴(kuò)地自雄好機會。大明其他內(nèi)陸領(lǐng)土鄭家不敢強取豪奪,就奪了也守不住。但北方情況可不同,從倭國出兵,可徑掠關(guān)外,那些可都是無主之地,更別提吳三桂放棄的關(guān)外大明經(jīng)營已久的遼左沃野,占了這些地兒,朝廷自不會多說什么,真要說,也是嘉獎鄭家恢復(fù)故土的功勞。
鄭鴻逵為了堅定鄭芝龍的信念,這大半年還通過多方打聽及研究,繪制出了詳盡的遼東海圖,附在信里,并借圖指出,只要鄭芝龍大軍到了遼東海面,別的不敢說,似廣鹿島、皮島、覺華島、石城島這些島嶼,以鄭家水師實力,還不是手拿把攥,攻之必克。若進(jìn)一步,則可煽動早有反韃之心的朝鮮合力,并進(jìn)內(nèi)陸搶占更大的地盤。倘若朝鮮不聽話,就掉轉(zhuǎn)頭侵略朝鮮,將朝鮮占為己有自己當(dāng)個朝鮮王也不是不可能。總之審時度勢、順勢而為,可謂穩(wěn)賺不賠的買賣。
從這個角度看,鄭芝龍北伐,打的是為國恢復(fù)故土的旗號,但實際上還是為了自家營生考慮。左夢庚等南京軍隊要是愿意合作更好,不愿意,他鄭家拍拍屁股轉(zhuǎn)頭開船,自行其是,誰也管不著誰。
是故即便左夢庚與錢謙益等人有意抗拒鄭芝龍,鄭芝龍仍能一臉和氣,若無其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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