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劍來 第一千零三十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
天外,星漢燦爛,一條天河浩瀚無垠。
一個身穿紫色道袍的矮小老人,坐在一只如同飄浮在星河的巨大葫蘆上邊,一旁還有個捻須而笑的老秀才,擺出翹首以盼狀,用一種打商量卻略顯底氣不足的語氣說道:“于老哥,你如今可是震古爍今的十四境大修士了,相傳到此境界,身外物都是累贅,等會兒要是有親朋好友來此祝賀,那些個賀禮,不如老弟我?guī)兔Υ眨俊?p/>
于玄已經(jīng)在此合道,并且得到了一卷寶光流轉(zhuǎn)的璀璨河圖。
圖出星河,河圖即星圖,自古唯有道德圣人得見,有幸得見而已。
故而于玄入手此物,絕對屬于意外之喜,畢竟是那種傳說中的“天命所歸,大道饋贈”。
便是一輩子沒窮過、即便瞧見仙兵也不眨眼皮的于玄,也有幾分遮掩不住的笑意,原本于玄還有幾分自嘲,終究是不曾真正做到不以物喜的境界,所幸先前老秀才撂下一句,于老哥確是修心有成的得道之士,擱我,早就得意忘形,笑得合不攏嘴了,心胸境界比不得于老哥,慚愧慚愧。
手握這支卷軸的老真人,抬了抬胳膊,爽朗笑道:“若非文圣,豈能得此。若真有道友來此,一切賀禮,都?xì)w文圣所有?!?p/>
至于老秀才本身就是個“相傳”的十四境,以及那個自相矛盾的說法,于玄就懶得計較了。
不提這次文圣出手相助,等于是親手幫他于玄在此提早合道,只說當(dāng)下老真人手持一幅河圖,先天而生的至寶,又豈是神仙錢可以衡量的?
老秀才從袖中掏出不知從哪里順來的兩壺酒,拋給于玄一壺,自己喝一壺,赧顏道:“老弟如今實(shí)在是窮的揭不開鍋了,見笑,讓于老哥見笑了。”
于玄笑道:“君子謀道不謀食?!?p/>
老秀才使勁點(diǎn)頭:“是極是極,君子憂道不憂貧。”
灌了一口酒,老秀才伸長脖子,往人間那邊望去,連忙提醒道:“于老哥,好像來人了,收起來,趕緊將河圖收起來,免得被人誤會你在炫耀家當(dāng)。”
于玄聞言無奈道:“文圣,實(shí)不相瞞,貧道暫時做不到,只能是拎在手里?!?p/>
剛剛合道成功的于玄,暫時“兜不住”這幅河圖,對其施展障眼法都不行。
收入袖中都做不到,就更別提將其煉化為本命物了,事實(shí)上,于玄是注定無法煉制這幅河圖的,只能是代為保管。
人如書樓如藏書。
但即便如此,于玄能夠在未來漫長的修道歲月里,隨時隨地反復(fù)翻閱、觀摩此圖,獲得的大道裨益,非比尋常。
老真人在符箓一道,堪稱絕頂再難更進(jìn)一步的造詣,便可以百尺竿頭更進(jìn)一步,恰好是這一步之差,就是實(shí)實(shí)在在的天人之別。
比如現(xiàn)在,于玄只是稍作推衍演算,便發(fā)現(xiàn)以前屬于空中閣樓的十?dāng)?shù)種大符,都有把握畫出。
老秀才說道:“讓我來試試看。”
于玄毫不猶豫就將手中星圖輕輕拋向文圣。
老秀才抬起袖子,就將一幅星圖收入袖中。
于玄錯愕不已。
老秀才縮脖子,一手扶住袖子,立即抬起屁股,有一種拿了寶貝就要跑路的架勢。
于玄倒是鎮(zhèn)定。
老秀才悻悻然重新落座,滿臉愧疚道:“見諒見諒,每次喝酒喝高了就這樣,習(xí)慣,純粹是習(xí)慣使然?!?p/>
第一位人間來客,可謂豐神玉朗,腰別一截柳枝。
是那個待在蠻荒天下那處日墜渡口的柳七。
老秀才嘿嘿而笑,柳七這趟遠(yuǎn)游天外,撇下好友曹組,單獨(dú)來此,并不讓人意外。
需知這位柳七,原名柳三變。
明明是出身官宦世家,為何會取這么個名字,后世山上,倒是有個無據(jù)可查的小道消息,說是那鄒子給排的八字、取的名。
而這幅于玄暫時做主的河圖,在萬年歷史長河中,出現(xiàn)過寥寥數(shù)次,曾有一位據(jù)說是火龍真人不記名師父的高人道士,道號“白云”,不知真名,傳聞他就曾親眼見過星圖出河的景象,之后便為人間修士泄露天機(jī),留下玄之又玄的“龍圖三變”之說和兩個晦澀難解的圖式。
柳七身形化虹而至,見著了文圣和于玄,便蹈虛停步,作揖行禮,微笑道:“見過文圣,恭喜于真人。”
于玄起身,打了個稽首作為回禮。
老秀才一個蹦跳起身,作揖還禮。
先前在文廟那邊,老秀才跟蘇子,還有眼前這位才華橫溢的柳七,各自討要了一幅字帖,價值如何?都是讀書人,談錢多俗!
柳七曾經(jīng)首創(chuàng)柳筋境,也就是那個毀譽(yù)參半的“留人境”,不知耽誤了多少自命不凡的修道天才,當(dāng)然是一種自誤了。
作為公認(rèn)數(shù)座天下最被低估的大修士之一,經(jīng)此一役,柳七確實(shí)讓人間刮目相看。
在那仰止占據(jù)絕對地利的大海之上,柳七竟然能夠以術(shù)法碾壓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,不知讓多少浩然修士心神往之。
斬龍之人陳清流,之前那場文廟議事,曾經(jīng)去過一趟功德林,主動拜訪恢復(fù)文廟神位的老秀才。
這位白帝城鄭居中的傳道恩師,經(jīng)不住老秀才的勸酒,很是小酌了幾杯,便說了幾句真心話,其中一語,就讓老秀才拍案叫絕。
按照陳清流的說法,當(dāng)年那個試圖逃回蠻荒的仰止,若是在海上碰到自己,而不是柳七,就不用勞煩文廟押送她去中土神洲了。
言下之意,只要換成他出劍,舊王座大妖之一的仰止,就活不了。
老秀才自然不會認(rèn)為對方是在吹牛皮不打草稿,因?yàn)殛惽辶魉f,是事實(shí),千真萬確。
再說了,這家伙能夠當(dāng)鄭居中的師父,吹個牛皮,又咋個了嘛。
誰不服氣,有本事去白帝城找鄭居中啊,說你師父吹牛皮,我氣不過……
陳清流當(dāng)時看似隨口問道,柳七當(dāng)真使出了三百多種術(shù)法?
老秀才點(diǎn)點(diǎn)頭,外界說是三百五十六種,文廟這邊也不好確定具體數(shù)字,反正不到四百種。
陳清流便笑言一句,還是有點(diǎn)本事的。
當(dāng)然了,老秀才心知肚明,柳七是一定會躋身十四境的。
至于蘇子,因?yàn)橛邪滓玻筇鞄熩w天籟,則因?yàn)橛心羌冴枀螁?,能否躋身十四境,反而得兩說了。
不管怎么說,那個叫柴蕪的小姑娘,能夠在青萍劍宗那邊一步登天,直接從留人境躋身上五境,柳七功莫大焉。
所以老秀才以心聲笑道:“趕早不如趕巧,擇日不如撞日,也在這里預(yù)祝柳先生合道順?biāo)??!?p/>
柳七愣了愣,再次作揖拜謝。
此行不虛。
故而沒有久留。
老秀才坐回那只葫蘆,繼續(xù)喝酒,在柳七那邊不曾收到賀禮,小有遺憾。
隨后便有一個手持竹蒿的撐船老舟子,在那星河中悠悠然泛舟而至。
是被曹溶他們當(dāng)做大師兄、卻不被陸沉承認(rèn)的那個大弟子,顧清崧,道號仙槎。
銀河絢爛,人間舟楫路窮,自古唯有乘仙槎可上天河。
老秀才趕忙起身相迎,大步跨出,徑直往撐船舟子那邊趕去,一腳踩在船頭,殷勤熱絡(luò)道:“哎呦,這不是仙槎前輩么,好久沒見了,怎么回事,瞧著不是特別有精氣神,咋的,又與哪位了不起的高人切磋道法了?要不要老弟幫忙說幾句公道話?”
顧清崧一時間有點(diǎn)發(fā)蒙,其實(shí)他跟這位文廟神位高居第四的文圣先生,在今天之前,雙方并無交集,好像都沒聊過半句閑天。
一來老秀才成名太快,感覺橫空出世、名聲鵲起沒幾年,眨眼功夫就去文廟吃冷豬頭肉了,對于常年在海上游歷的顧清崧來說,
又像是個眨眼功夫,老秀才就又很快去功德林吃牢飯了。往年顧清崧聽聞這些,也只當(dāng)是當(dāng)幾碟佐酒菜來著,可怎么聽著老秀才的口氣,像是那種至交好友的久別重逢?莫非是自己失憶了?錯過了什么?
只說上次顧清崧偷摸進(jìn)去功德林,不也只是為了見那個對男女情愛一事極有獨(dú)到見解的花叢老手陳平安?
而且那次見面,跟姓陳的小子,做了一筆買賣,他教了陳平安一種獨(dú)門遁術(shù),陳平安則傳授給他的錦囊妙計,確實(shí)不俗,有用!
老秀才一把抓起顧清崧的手,使勁搖晃,“久聞大名,神往已久,仙槎道友,可是一等一的性情中人吶,佩服佩服?!?p/>
顧清崧想通了,估計是陳平安那小子在文圣這邊,說了幾句肺腑之言,實(shí)誠的公道話。
所以一般不輕易說誰好話的老舟子,便點(diǎn)頭道:“陳平安與我,勉強(qiáng)能算是同道中人,老秀才,你不用這般矯情言語,且打住,再多說幾句,你浪費(fèi)唾沫不說,我也要起雞皮疙瘩,犯不著?!?p/>
說完這些,顧清崧轉(zhuǎn)頭望向于玄,開始祭出了一門大名鼎鼎的本命神通,“老于頭,敢情是又走狗屎運(yùn)了?說實(shí)話,你要是把運(yùn)道分我一半,可能一般都不用,我早就去青冥天下白玉京覲見師尊了?!?p/>
于玄板著臉不搭話。
老真人以前在顧清崧這邊吃過虧。
顧清崧問道:“咋個還擺張臭臉了,這么大架子,當(dāng)自己是十五境嗎?”
老秀才大開眼界,人的名樹的影,果然是名不虛傳啊。
見過會說話的,真心沒見過幾個這么會說話的。
看來陸沉至今沒收取仙槎道友為弟子,不是不愿意,是根本不敢?
于玄呵呵一笑。
顧清崧沒好氣道:“一個活了幾千歲的年輕十四境,看把你能耐的,如果我沒記錯,或是文廟那邊當(dāng)年沒騙人的話,老秀才只花了幾十年功夫,就成了十四境,你瞧瞧老秀才,今夜與我才頭回見面,跟我擺譜了嗎?”
于玄揉了揉眉心,無奈道:“怕了你了。”
老舟子與老秀才告辭一聲,撥轉(zhuǎn)船頭,使勁呸了一聲,“老子好心好意跑來跟你道賀幾句,結(jié)果眼睛長在腦殼上的,糟心,不是個東西?!?p/>
于玄滿臉苦笑,都不敢罵回去。
老秀才眼觀鼻鼻觀心,大氣都不敢喘一口。
顧清崧突然轉(zhuǎn)頭說道:“老秀才,你這人蠻好,跟某人比,你們倆的位置,其實(shí)得顛倒過來,這才算名副其實(shí)的一個天一個地,要是沒有某人這種朋友,就更好了。回頭找我,咱哥倆好好喝頓酒,不醉不休,說不得就是喝我的喜酒了?!?p/>
老秀才連忙說道:“好說好說,一定一定?!?p/>
等到顧清崧?lián)未祷厝碎g,直奔那艘桂花島渡船。
老秀才回到于玄身邊,笑問道:“怎么回事,你以前招惹過仙槎道友?”
于玄滿臉憋屈道:“問題是貧道直到現(xiàn)在,都不知道當(dāng)年這家伙為何要堵門罵人。”
老秀才好奇道:“罵你什么了?”
于玄說道:“大致意思,是罵貧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來著?!?p/>
老秀才笑道:“誰讓于老哥的徒子徒孫那么多,被仙槎道友罵這個,一時間還真要心虛幾分。”
于玄喟嘆一聲。
第三位道賀之人,是那召陵字圣,享譽(yù)天下的許老夫子,雖然老人不在文廟陪祀圣賢之列,也不在儒家道統(tǒng)文脈之內(nèi),許老夫子卻是一個功德極大的讀書人,跟如今坐鎮(zhèn)寶瓶洲仿白玉京的那位老者差不多,都屬于真正的隱士。
等到許夫子與于玄客套寒暄完畢,老秀才終于有機(jī)會開口言語,豎起大拇指,沉聲道:“許夫子,你有所不知,我那關(guān)門弟子,每每提起你,欽佩之情,溢于言表,是這個!”
許老夫子淡然笑道:“文圣喊我名字即可,況且我也當(dāng)不起陳隱官的稱贊?!?p/>
老秀才唉了一聲,眼神幽怨道:“什么陳隱官,見外了不是,咱倆既然按同輩兄弟論,你就當(dāng)陳平安是自家晚輩,以后遇見了,喊一聲世侄即可?!?p/>
此話一出,讓許夫子不知如何作答。
文圣的脾氣和護(hù)短,天下皆知,你要是跟他客氣,他可不跟你客氣。
然后是桐葉洲大伏書院的現(xiàn)任山長,萬年老蛟出身,程龍舟。
曾是天外???。
自然而然,就聊起了桐葉洲的大瀆開鑿一事。
老秀才開懷不已,“要說豪言壯舉,我這關(guān)門弟子,說得不多,做得更多些?!?p/>
程龍舟笑道:“陳隱官在桐葉洲補(bǔ)缺一事,令人佩服?!?p/>
老秀才沉默片刻,笑道:“哪里哪里,當(dāng)仁不讓于師。青出于藍(lán)而勝于藍(lán)。”
之后是皚皚洲韋赦,一位曾經(jīng)被認(rèn)為十四境是他囊中物的天才修士。
這位七十二峰主人走后,陸陸續(xù)續(xù)有大修士來此道賀,甚
至還有青冥天下的幾位道門飛升境。
最后一位道賀之人,是那個綽號雞湯和尚的僧人神清。
“大和尚,我們心里邊,先有個是非,得有個對錯。對吧?”
“是吧?!?p/>
落魄山,竹樓外的崖畔石桌。
明月當(dāng)空,像個富貴人家的大玉盤。
一個粉裙女童,和斜挎棉布包裹的黑衣小姑娘,一起賞月,她們聊著好像總也說不完的悄悄話。
今夜的碎嘴零食,不是糕點(diǎn)和瓜子,而是一枝枝映山紅的花瓣,都是右護(hù)法今晚獨(dú)自巡山的戰(zhàn)利品。
桌邊石凳不矮,暖樹可以雙腳觸底,個頭稍矮幾分的小姑娘,坐著就要靴子懸空了。
小米粒突然趴在桌上,讓暖樹姐姐伸出手,暖樹不明就里,還是伸出手掌,小米粒抬起手掌,輕輕呵了一口氣,再握拳使勁搖晃幾下,最后拍在暖樹姐姐的手上,一本正經(jīng)道:“裴錢說那些飛檐走壁的頂尖高手,可以動輒將一甲子、百年內(nèi)力傳給別人,我這邊呢,學(xué)武不精,但是!我這只手,有仙氣哩,暖樹姐姐,送給你,收好收好!”
暖樹仍然一頭霧水,還是手掌攥拳,柔聲笑道:“收到了。”
小姑娘點(diǎn)點(diǎn)頭,雙臂環(huán)胸,側(cè)過身,面朝崖外,晃蕩著雙腿,腳后跟一次一次敲打石凳,氣呼呼道:“其實(shí)呢,原本是打算送給裴錢的,她這么久不回家,那就怪不得我嘍。”
說到這里,小米粒轉(zhuǎn)頭解釋道:“因?yàn)榕徨X才上了幾天學(xué)塾,一早還喜歡翹課,不像暖樹姐姐,你每天都看書,用不著這點(diǎn)我從字帖那邊蹭來的仙氣?!?p/>
原來是上次好人山主在桌上,當(dāng)著小米粒的面,攤開了蘇子和柳七的兩幅字體,自然是毋庸置疑的真跡了。
畢竟是自家先生親自與他們討要而來,這要能假,天底下就沒有真了。
當(dāng)時小米粒就伸手觸碰了兩幅字帖,覺得自己肯定沾了些仙氣的。
夜深了,一個晨起打掃庭院,一個要巡山,就一起返回住處。
她們離開石桌之前,發(fā)現(xiàn)竹樓一樓依舊泛著燈光,好人山主還在挑燈看書呢。暖樹豎起手指在嘴邊,小米粒使勁點(diǎn)頭,曉得。
暖樹先將小米粒送到院門口,與暖樹姐姐道了一聲別,小米粒不著急挪步,等到暖樹姐姐走遠(yuǎn)了,她才走近門口,雙膝微蹲,就像扎了個馬步,雙手作氣沉丹田模樣,緩緩遞出一掌,掌心貼在大門上,輕喝一聲,便將那沒鎖的院門給“撞開”了,聽著吱呀作響的開門聲,黑衣小姑娘收回手掌,重新挺直腰桿站定,大步跨過門檻,十分滿意,點(diǎn)點(diǎn)頭,按照當(dāng)年裴錢從武俠演義小說上邊看來的說法,自己這一掌,怎么都得有個三十年內(nèi)力了。
右護(hù)法回家不栓門,出門也從不鎖門,門鎖都是做做樣子,以前是方便裴錢串門,后來是習(xí)慣成自然了。
小米粒到了住處,她住的那間屋子也是書房,搖頭晃腦走到書桌旁,點(diǎn)燃油燈,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呵,雙腳重重踩地!
屋內(nèi)桌凳都是老廚子親造,所以顯得小小的。
桌上書籍不多,整齊疊放在一起,多是小時候的裴錢看過,再送給小米粒的。
小米粒歪過頭,摘下那只每天形影不離的心愛棉布挎包,放在桌上,輕輕拍了拍挎包,咧嘴笑道:“闊綽!”
大驪舊北岳地界,龍泉劍宗,猶夷峰。
劉羨陽正在閉關(guān)。
說是閉關(guān),其實(shí)就是關(guān)上門睡覺,不過卻不是以往那種打瞌睡。
化名余倩月的賒月,很清楚劉羨陽此次閉關(guān)不同尋常和輕重利害,她就干脆留在劉羨陽屋外,寸步不離。
反正以她的大道根腳和境界修為,一年半載不合眼都不覺得疲憊。
那個叫李深源的少年,最終還是選擇拜徐小橋?yàn)閹?,在煮海峰那邊修行?p/>
劉羨陽先前說過,出關(guān)之后,要走一趟洪州,除了那邊是古蜀劍仙的聯(lián)袂羽化留下仙蛻之地,出產(chǎn)巨木的洪州豫章郡地界,還留下一些傳自遠(yuǎn)古的娛神、祭祀傳統(tǒng)。
賒月聽到一陣腳步聲,她轉(zhuǎn)過頭,一個木訥漢子徒步登山,來到這座猶夷峰,瞧見了那個一年到頭穿棉衣的圓臉姑娘,點(diǎn)點(diǎn)頭,在余倩月這邊,被劉羨陽稱呼為阮鐵匠的男人,還是有笑臉的。
阮邛雙手負(fù)后,腳步很輕,到了這邊,也只是以心聲問道:“他在閉關(guān)?”
賒月點(diǎn)點(diǎn)頭,解釋道:“這次跟以前不一樣,可能會比較兇險。”
阮邛同樣點(diǎn)點(diǎn)頭,若非如此,他也不會走這么一趟猶夷峰,不過男人還是用一種看似輕描淡寫的語氣,說道:“羨陽就是個閑不住的人,以后有勞余姑娘多擔(dān)待些。”
賒月想起劉羨陽在閉關(guān)之前的那番對話,她微微臉紅,難得有幾分羞赧,不過她就不是那種扭捏的女子,說道:“阮先生,我要是真跟劉羨陽結(jié)為道侶了,會不會給龍泉劍宗惹來些不必要的麻煩?”
阮邛搖頭道:“不會?!?p/>
賒月輕輕嗯了一聲。
阮邛看了眼屋子,才來一小會兒,就轉(zhuǎn)身離去,似乎想起什么,也沒轉(zhuǎn)頭,依舊雙手負(fù)后,只是腳步放緩些許,說道:“如果,我只是說如果,以后羨陽這小子哪里做得不對了,他又是讀過幾天書的,歪理多,你吵架吵不過他,或是他犯倔,死要面子,不肯跟你認(rèn)錯道歉,就跟我說一聲,我不當(dāng)宗主了,好歹還是他的師父,罵他幾句總是可以的?!?p/>
賒月笑容燦爛,“記住了?!?p/>
在賒月的印象中,阮師傅好像就沒有跟誰說過這么多的話。
阮邛剛加快腳步,沒走出幾步,便猶豫了一下,男人停下腳步,說道:“按照小鎮(zhèn)那邊的習(xí)俗,一般喜酒是要辦兩場的,一場在男子家鄉(xiāng),一場辦在女子家里,所以到時候一場酒席在槐黃縣城辦,另外一場,余姑娘要是不嫌棄,就在我們龍泉劍宗這邊擺酒,在猶夷峰之外隨便挑座山頭好了,喝過喜酒,那座山頭就是余姑娘的道場了,就當(dāng)是我這個長輩的一點(diǎn)心意。至于劉羨陽的伴郎,照規(guī)矩,是要跟著新郎官喝兩場酒的,可以幫著羨陽擋擋酒?!?p/>
賒月聽到這些,看著那個好像用很大氣力才說出這些家常話的背影,她沒來由有些傷感。
書簡湖,素鱗島,作為島主的田湖君,在那個如今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師弟的青年修士離開后,她還是有些神情恍惚,后怕不已。
宮柳島那邊,乘月色散步的年輕女修周采真,得知眼前那個看似神色和煦的儒衫青年,就是那個惡貫滿盈、臭名昭著的顧璨,尤其是當(dāng)他用一種很隨意的語氣,說出那句驚世駭俗的言語,新賬舊賬一起算,打死劉老宗主?周采真更是被嚇得臉色慘白,直覺告訴她,對方?jīng)]有開玩笑,但是對方在自報身份,所說的最后一句話,偏偏是那么一句,我是開玩笑的,你千萬別當(dāng)真。
顧璨祭出一條符舟,撐船離開宮柳島,作為真境宗祖師堂所在的宮柳島,仙人劉老成與白帝城女修韓俏色,雙方相對而坐。
只是門口那個自稱需要給顧璨賣命一百年的妙齡女子,身形已經(jīng)消逝不見,完全無視劉老成親手布置的陣法禁制,她出現(xiàn)在了顧璨那條符舟上,看著那個盤腿坐在船頭的儒衫青年,笑道:“浩然天下的宗門,比起我家鄉(xiāng)那邊,講究門道就是要多些,亂七八糟的機(jī)構(gòu),記都記不住。”
顧璨問道:“我那師姑,不會一言不合就跟劉宗主打起來吧?不是讓你留在那邊勸架嗎,來這邊做什么。”
她嫣然笑道:“打起來?怎么打,在哪里打?”
顧璨淡然道:“靈驗(yàn),不好笑的笑話,能不說就別說。”
她撇撇嘴,這家伙,到底是偏向韓俏色幾分的。
這個以顧璨身邊婢女自居的蠻荒女修,道號“春宵”。如今化名靈驗(yàn),是顧璨前不久幫忙取的,她很滿意。
在蠻荒天下那邊,她叫子午夢。當(dāng)然同樣是化名,上一個幫忙取名的人,是文海周密。
她從船尾挪步來到船頭,坐在顧璨身邊,腦袋偏向他肩頭,片刻之后,已經(jīng)悄悄施展了獨(dú)門秘術(shù)的她便覺得無趣,便重新坐正,瞥了眼顧璨的襠部,她腹誹不已,鐵石心腸嘛,就沒有半點(diǎn)情欲漣漪的綺念。
她在宮柳島那處劉老成作為道場的秘境內(nèi),是山下豪閥富貴門戶里常見的丫鬟裝束,此刻卻變成了作女冠裝束,豐姿卓絕。
羅袖輕薄,飄飄如碧云。腰身裊娜,眉眼間風(fēng)情萬種。
她問道:“顧璨,你是怎么做到的?”
顧璨說道:“繡幃里倒鳳顛鸞,衾枕之愛,魚水之歡,極盡綢繆,諸如此類旖旎境地,置身其中,一切只需作白骨觀即可,守一法,驅(qū)二豎,斬三尸,逐五鬼,降伏六欲七情?!?p/>
她后仰倒去,“跟著你,真沒意思?!?p/>
還不如那個嘴花花的崩了真君呢,好歹對方見著她,還需要稍稍穩(wěn)定道心,再嘮叨幾句虛情假意的言語,類似七尺之軀,戴天履地,抵死不屈于人。
作為周密精心挑選出來的天干修士之一,其實(shí)她在山上的本來面目,是覆面具、背琴囊的裝束,幾乎沒有誰見過她的真容。
當(dāng)下種種面容,自然是她在摘掉那張面具后,隨心所欲變幻而成,而且不同于一般的障眼法,只要她愿意,世人眼中所見她的容貌、身段、穿著和神態(tài),就是他們心心念念的朝思暮想之人。形似且神似,幾可亂真。
所以在蠻荒天下,姜尚真第一次見到這位不知是姨還是姐姐的女修,第一個觀感,就是好生養(yǎng),身材一絕,真是珠圓玉潤。
只是她當(dāng)時在小天地內(nèi),那份顯化而出的道法氣象,可就滲人至極了,便是姜尚真這種色膽包天的貨色,也像被澆了一盆冷水。
原來在子午夢身后,懸空掛著無數(shù)吊死鬼的尸體,上不著天下不著地,緩緩飄蕩。她的本命物之一,是把紈扇,繪畫數(shù)以千計的仕女,皆栩栩如生,眉目傳情,她們在畫卷中喃喃低語,可惜都是美人的面目,白骨形骸。而作為劍修的子午夢,古琴即飛劍“京觀”,而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之一,就是編織出一場夢境,她能夠觀想出一條無比趨于真實(shí)的無定河,并且讓在一定范圍內(nèi)的光陰長河、或者說是一條無定河陷入停滯。
先前在白帝城那邊,韓俏色一看到她,就心生不喜。
理由很簡單不過,這小娘皮,長得也太好看了點(diǎn)!
可別害得顧璨沉溺于男歡女愛,要說這個娘們與顧璨當(dāng)個半路道侶,韓俏色倒是不太在意,如顧璨這般的,若是身邊沒有一群鶯鶯燕燕才算委屈了他。
她最受不了顧璨的不搭話,便找了個話題,“這個真境宗,只是那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吧,你知道有幾個機(jī)構(gòu)嗎?二十多個呢,祖師堂掌律修士下邊,就有七八個,管錢的祖師手底下,好像還有小十個……衙門?我就想不明白了,真境宗的經(jīng)制局,跟那個禮制司,到底有啥不一樣的。還有那度支司與運(yùn)轉(zhuǎn)司什么寶庫局的,不就都是管那么點(diǎn)神仙錢嗎,非要拆分開來算?”
顧璨置若罔聞,只是閉著眼睛,緩緩呼吸吐納,默默研習(xí)一門水法。
躺在船頭的女修,翹起腿,輕輕晃著一條腿,隨口問道:“故地重游,作何感想?”
顧璨神色自若,微笑道:“罰酒苦難喝。”
子午夢扯了扯嘴角,“終于舍得不當(dāng)啞巴啦?”
顧璨繼續(xù)說道:“只說經(jīng)制局和禮制司,類似的山上衙門,其實(shí)很簡單,打個比方好了,一個可以決定祖師堂放幾把椅子,一個決定誰有資格坐上去。當(dāng)然,禮制司還會負(fù)責(zé)掌管一個仙府門派的金玉譜牒,所以在這里邊當(dāng)差的修士,屬于美官,要比經(jīng)制局修士更清貴幾分?!?p/>
子午夢恍然大悟,“這么說,我就懂了,有點(diǎn)意思。”
顧璨淡然笑道:“一座山頭,不論是宗字頭,還是五島派那樣的小門派,人多有人多的安排,人少也有人少的設(shè)置,就怕機(jī)構(gòu)臃腫,冗員繁多,更怕人多了,一個個吃飽了撐著,非要找點(diǎn)事情做,好像如此一來才算對得起頭銜和身份,這就很麻煩了。”
子午夢對這些不太感興趣,在蠻荒天下,她一向是獨(dú)來獨(dú)往,王座大妖仰止和緋妃都曾先后招攬過她,不過因?yàn)樗心菑堊o(hù)身符在身上,所以哪怕子午夢竊取了那條無定河再將其煉化,仰止和緋妃都捏著鼻子認(rèn)了,她們擔(dān)心此舉是文海周密的暗中授意。
她轉(zhuǎn)過身,單手托腮,用手指戳了戳顧璨的胳膊,“說說看,為什么要跟曹慈打那么一架,明知必輸無疑,你到底圖個啥?再說了,你一個練氣士,跟一個純粹武夫較勁做什么。”
關(guān)于這個“主人”,其實(shí)子午夢所知甚少,除了是那個同行之人傅噤的師弟,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,關(guān)于顧璨的家鄉(xiāng)這邊,至多就是憑借韓俏色與劉老成的對話內(nèi)容,得知顧璨年少時在此修行了幾年,期間好像是給一個道號截江真君的真境宗首席供奉,當(dāng)過關(guān)門弟子,書簡湖算是他的發(fā)跡之地,除此之外,她就一無所知了,就連顧璨先前去見一個破爛金丹女修,都不樂意帶著她,只是把她丟在韓俏色身邊,勸架?怎么勸,她雖
然是一位貨真價實(shí)的玉璞境劍修不假,可是韓俏色與劉老成這兩位仙人境,又不是家鄉(xiāng)那邊曾經(jīng)死在她手中那種尋常貨色。不過她也算沒白當(dāng)那門神一場,不是全然浪費(fèi)光陰的,不說韓俏色眼中的自己,是毫無懸念的顧璨,劉老成眼中,亦有一位女子,被子午夢摹拓下來,只是那女子形容模糊,一閃而逝,
顧璨說道:“沒什么理由,純粹看曹慈不順眼?!?p/>
子午夢故作驚訝道:“我更奇怪了,怎么看曹慈都不是一個惹人厭的家伙啊,就像我,都會覺得與他結(jié)為道侶,是高攀了,說真的,曹慈只要樂意,我肯定自薦枕席。這么說,你不會生氣吧?”
顧璨終于睜開眼,似乎覺得她的這個說法,不是一句廢話。
子午夢頓時滿臉羞憤狀,“顧璨,你還是不是個男人?!”
顧璨只是目視前方,面無表情,雙手疊放在腹部,清風(fēng)拂面,頭別一支墨玉簪子的儒衫青年,鬢角發(fā)絲微微飄動,襯托得顧璨愈發(fā)飄然出塵,說道:“丑話說在前頭,至少在百年之內(nèi),別喜歡我。百年之后,結(jié)清債務(wù),你我就可以各走各的道路了?!?p/>
子午夢瞬間收斂那番作態(tài),哀嘆一聲,變得眼神幽怨起來,她的面容隨之變化,如極美極柔弱卻秋波流轉(zhuǎn)含情脈脈的少女。
之后約莫是心境流轉(zhuǎn)的緣故,只是幾個眨眼功夫,她便出現(xiàn)了七八種不同的容貌和神態(tài),可最終還是恢復(fù)先前的女冠模樣,幽幽嘆息一聲,嗓音婉約道:“顧璨,你好像才三十歲出頭吧,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磨練出來的道心。”
顧璨說道:“喝苦酒不醉?!?p/>
她沉默許久,問道:“現(xiàn)在是要去見誰?”
顧璨站起身,“去黃鸝島,見一個前輩,道號‘載陽’,修行火法。跟我的上任師父,是多年的死對頭。如今他是真境宗的譜牒修士,在宮柳島祖師堂有座椅的那種。”
她問道:“前輩?什么境界?”
顧璨說道:“元嬰?!?p/>
她啞然失笑。
來到一處島嶼,四周景象,煙波渺然,氣象疏豁。
疑是水仙梳洗處,一螺青黛鏡中心。
顧璨收起符舟,同時撤掉障眼法,現(xiàn)出身形,再帶著子午夢一步縮地,徑直來到一座高樓。
黃鸝島上任島主仲肅,察覺到那兩股異樣氣機(jī),已經(jīng)走出頂樓,憑欄而立,瞇眼不語,只是俯瞰廣場上的那個年輕人。
自家小師弟很喜歡這個小王八蛋,但是仲肅可從來沒瞧得起過此人,哪怕是今天,依舊如此。
不然換成任何一位白帝城修士,蒞臨黃鸝島,他仲肅都愿意主動迎客。
姿容俊秀、氣態(tài)儒雅的青衫書生,執(zhí)晚輩禮,朝樓頂那邊作揖道:“顧璨拜見仲先生?!?p/>
仲肅嗤笑道:“你已是玉璞境,更是白帝城鄭先生的高徒,我只是個皮囊腐朽的元嬰,修行路上,達(dá)者為先,當(dāng)不起?!?p/>
顧璨始終仰頭,微笑道:“修心路上,顧璨始終是晚輩?!?p/>
仲肅冷笑道:“不用這么假惺惺,江山易改稟性難移,你顧璨騙得過天下人,也騙不過我這種書簡湖老人?!?p/>
顧璨笑道:“仲先生還是說得委婉客氣了,大概本來是想說一句狗改不了吃屎?”
仲肅點(diǎn)頭道:“還算有點(diǎn)自知之明,看來你能夠躋身上五境,不全是拜那位鄭先生所賜。”
顧璨說道:“今夜冒犯拜訪,是要與仲先生商量一事?!?p/>
仲肅皺眉道:“廢話少說,趕緊滾蛋?!?p/>
那個好似顧璨身邊侍女的女修,她抬起手掌,打了個哈欠。
浩然天下的元嬰修士,都這么膽氣雄壯的嗎?
顧璨低下頭,伸手揉了揉脖子,重新抬頭,笑道:“懇請仲先生聽過那件事,再下逐客令?!?p/>
不曾想仲肅直接轉(zhuǎn)身走入屋內(nèi)。
顧璨笑了笑,也跟著轉(zhuǎn)身離開黃鸝島。
子午夢都震驚了,“就這么走了?”
顧璨反問道:“不然?”
子午夢說道:“做掉他啊?!?p/>
顧璨難得打趣一句,“又不是在你家鄉(xiāng)那邊,這個動不動就要打打殺殺的習(xí)慣,我又不是開棺材鋪的,你以后改改?!?p/>
子午夢驀然笑顏如花,挽起顧璨的胳膊,輕聲問道:“軟不軟,大不大?”
顧璨淡然處之,也不掙脫手臂,說道:“說實(shí)話,在我家鄉(xiāng)那邊,你這種葷話,就是學(xué)塾蒙童的水準(zhǔn)?!?p/>
子午夢甩開他的胳膊,憤憤道:“不解風(fēng)情的榆木疙瘩,到了床上都不會動屁股的主兒?!?p/>
顧璨微笑道:“”
子午夢驚訝轉(zhuǎn)頭,看著眼神和臉色有些陌生的顧璨,好像心情好了幾分。
是想起家鄉(xiāng)了?
渡船泛湖,月光灑滿湖面,子午夢問道:“是想要……拉個壯?。俊?p/>
顧璨點(diǎn)點(diǎn)頭,“如果仲肅能夠?
?任我那個宗門的掌律祖師,對雙方來說,都是個不錯的選擇?!?p/>
既然聊到了那個宗門,子午夢便問道:“那你覺得劉幽州會答應(yīng)你的邀請嗎?”
顧璨說道:“傻子才會答應(yīng)吧?!?p/>
子午夢笑道:“那你想好宗門的名字了?”
既然顧璨這么說,劉幽州多半是愿意擔(dān)任副宗主了。
顧璨點(diǎn)頭道:“想好了?!?p/>
子午夢問道:“說來聽聽。”
“你誤會我的意思了,劉幽州不是傻子,所以不會答應(yīng)的。除非我去見他一次,才有可能打消他的心底疑慮?!?p/>
顧璨說道:“至于宗門的名稱,答案遠(yuǎn)在天邊,近在眼前。”
子午夢懂了,就叫書簡湖。
她問道:“接下來去哪兒?”
顧璨笑道:“要去岸邊一座城內(nèi),見個不能算朋友的朋友吧,那會兒他還是個孩子,我跟他經(jīng)常聊天?!?p/>
這次她是真的感到震驚了,脫口而出道:“顧璨,你這種人也有朋友?!”
顧璨臉色晦暗,輕聲道:“我當(dāng)然有啊,卻也等于沒有了。”
他后仰倒去,雙手作枕頭,怔怔出神。
云水千疊,一天明月,明月一天。
年輕人抽了抽鼻子。
大驪嚴(yán)州府,一條溪澗的源頭,鄉(xiāng)塾檐下,躺在藤椅上的陳平安手拿蒲扇,坐起身。
夜幕沉沉,趙樹下視野中,有兩人好像憑空出現(xiàn),一步跨出,是個手持行山杖的年輕道士,一個同樣手持綠竹杖的消瘦少年。
道士微笑道:“江湖重逢,有醇酒,遇故人,對月逢花不飲,更待何時?”
望向那個年輕武夫,道士拍了拍身邊少年的肩膀,笑道:“趙樹下,介紹一下,他叫寧吉,是你的小師弟?!?p/>
寶瓶洲中部,合歡山,粉丸府內(nèi)。
年輕道士開始拐彎抹角慫恿背劍少年,哪怕你陳平安不親自動手,打那個綽號溫郎卻眼神不正的家伙,好歹讓你的關(guān)門弟子,讓咱們裴姑娘,打一頓那個家伙得了,好教他知道何謂壓境問拳,為何出門必須翻黃歷,什么叫江湖險惡。
看來陸掌教狠起來,真是連自家的徒子徒孫都坑。
溫仔細(xì)早已察覺到那個道士,時不時打量自己,還是那種鬼鬼祟祟的眼角余光,或是略帶挑釁的斜眼看人。
溫仔細(xì)倒是沒打算跟這棉袍道士計較,只是覺得有趣,便以心聲問道:“這位道長,認(rèn)識我?”
不料那個道士瞧著濃眉大眼,雖說寒酸了點(diǎn),可模樣還算周正,但脾氣就不是一般的暴躁了,直接回了句,“我認(rèn)識你祖宗!”
溫仔細(xì)哪里知道,自己眼中的寒酸道士,卻是宮主眼中的年輕僧人,只是作為一位陸地神仙兼武學(xué)宗師,挨了這么句罵,溫仔細(xì)依舊笑容如常,畢竟跟這種下五境的山腳螻蟻置氣作甚,他瞥了眼背劍少年身邊那個扎丸子頭發(fā)髻的年輕女子,收回視線,繼續(xù)問道:“怎么,你喜歡這位姑娘?”
道士破口大罵道:“你這個歪瓜裂棗的下流胚子,管好眼睛,瞅啥瞅……”
溫仔細(xì)哭笑不得,攤上個缺根筋的傻子么。
道士喝了口酒,潤了潤嗓子,疑惑道:“你就不回一句,瞅你咋的?”
溫仔細(xì)可以確定了,是個真傻子。心想我他娘的再跟這么個傻子多聊一句,我就是傻子。
道士繼續(xù)罵道:“貧道要是你師父的祖師爺,道爺我就是你祖師爺?shù)膸煾浮!?p/>
溫仔細(xì)一挑眉頭,笑瞇瞇道:“再罵,繼續(xù)。”
道士搖晃肩頭,嬉皮笑臉開始作妖了,賤兮兮道:“嘿,就不,你算老幾,讓貧道罵你就罵啊,麻溜兒的,趕緊讓你祖師爺來,道爺這個當(dāng)師父的,才樂意開個金口,教訓(xùn)他幾句,他要是喝幾杯罰酒,道爺大人有大量,就算一筆揭過了?!?p/>
溫仔細(xì)倍感荒誕之余,猶豫了一下,還是以心聲詢問道:“宮主,這個賊眉鼠眼的小道士,能看出他的真實(shí)境界嗎?”
那位靈飛宮宮主,湘君祖師,方才剛剛領(lǐng)到一道師尊法旨,正在與一旁老嫗說起,自己師尊已經(jīng)親口答應(yīng)恢復(fù)某人的譜牒身份。
“慎言,你當(dāng)祖師堂規(guī)矩是虛設(shè)?!”
聽到溫仔細(xì)的詢問,湘君微微皺眉,原來他用了個“小禿驢”的說法,便先與他心聲一句,再回答那個問題,“下五境無疑?!?p/>
溫仔細(xì)有點(diǎn)懵,不知宮主為何要上綱上線到祖師堂規(guī)矩的地步,不就是給了那年輕道士一個賊眉鼠眼的評價嗎?
他也懶得深究,笑望向那個道士,“劃出道來,咱倆比劃比劃?”
道士伸手卷起一只袖子,抬起胳膊,手肘抵住酒桌,搖晃手腕,開始絮絮叨叨,“來啊,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蛋,跟道爺掰掰手腕!比誰力氣大,容易傷和氣,誰輸誰是誰祖宗……”
溫仔細(xì)一時間只覺得自己鞋底板猜到了一攤狗屎,按照某地方言,眼前這廝,分明就是個六兒。
湘君祖師瞥了眼年輕僧人,再看了眼溫仔細(xì),你們這是做什么?
背劍少年容貌的陳平安,根本沒理會那邊的心聲對話,雖然陸掌教有意為之,讓陳平安和裴錢都聽得真切。
裴錢也沒理睬,因?yàn)樗诟约簬煾噶囊患隆?p/>
“師父,落魄山附近有幾座山頭,北邊的灰蒙山,已經(jīng)我們自家藩屬山頭了,另外還有天都峰,跳魚山和扶搖麓,都算近鄰?!?p/>
陳平安聚音成線笑問道:“當(dāng)然知道啊,突然說這個做什么?”
裴錢撓撓頭,好像有點(diǎn)難為情。
陳平安忍住笑,說道:“怎么,小時候跟那幾座山頭的修士,有私仇?男的女的?”
畢竟是自己的開山弟子,只說記仇一事,青出于藍(lán)而勝于藍(lán)。
至于小黑炭長大以后,估計不會跟那幾個鄰居山頭的練氣士較勁了。
裴錢說道:“前些年外出游歷,攢了點(diǎn)錢,我就自作主張,私底下買下了那座扶搖麓,有地契的,也沒跟老廚子他們打招呼。”
陳平安有點(diǎn)奇怪,笑道:“好事,這有什么好難為情的。”
裴錢她們幾個,攢錢這件事,其實(shí)落魄山幾乎人人知道,比如她跟小米粒,暖樹,早就都有各自的錢罐了。
陳平安笑道:“花了多少神仙錢,價格貴不貴?以后是打算將那邊作為自己的演武場,需不需要師父幫忙建造府邸?如今得閑了,師父的營造手藝,說真的,不比老廚子差?!?p/>
“不貴,對方很好說話,給了一個很公道的價格。”
裴錢再次下意識撓撓頭,小聲說道:“師父,我從一開始就沒想著搬去那邊?!?p/>
陳平安這下子就納悶了,柔聲問道:“怎么說?”
裴錢抬起頭,看著師父,咧嘴笑道:“師父,我就是想著,很多年沒送你生日禮物了,小時候不停攢錢,就是那會兒攢錢不多,好像買不著什么值錢的物件,拿不出手。后來學(xué)了拳,出門游歷,掙了點(diǎn)錢,一個人回到家,就買下那座扶搖麓了,當(dāng)時想著可能明年的五月初五,就可以跟師父說這件事了,結(jié)果就一直拖到現(xiàn)在了,而且今年我多半要留在桐葉洲那邊,忙大瀆的事情,剛好借今天這個機(jī)會,跟師父說一聲?!?p/>
只是那會兒的少女,想著明年,師父大概就會返回浩然天下了,只是過去了很多個的明年,師父也沒回家。
陳平安笑著使勁點(diǎn)頭,滿臉笑容如何都遮掩不住,“好的好的,師父跟上次收到禮物一樣,都很開心。”
裴錢卻又低下頭,“我就是想著,師父這么多年了,一直沒有個真正可以獨(dú)處的地方,一想到這個,我就心里難過?!?p/>
在落魄山,師父就住在竹樓一樓。
而二樓,就是師父的學(xué)拳之地。
不管別人怎么想,會不會想,反正裴錢知道,自從崔爺爺走后,師父心里,其實(shí)并不好受。
師父好像自從十四歲,第一次出遠(yuǎn)門,就一直在奔波勞碌,很多時候,都在認(rèn)真為別人考慮,都在用心照顧別人。
陳平安眼神溫柔,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,“這樣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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