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天策 第四百七十二章 冠者

城墻的一端響起了一些爭執(zhí)的聲音，但很快平息。

爭執(zhí)的原因是城中的一名書吏帶著一名學(xué)生硬要在城墻上行走。

這名書吏叫做崔淮，是生在淮水畔的本地人，他的官銜低微得可以忽略不計，以至于俸祿都不夠養(yǎng)家，平日其實大多的收入來源是靠在家中教書。

他的一手字寫得極好，在鐘離城中頗有名聲，很多不識字的人要通家信都往往找他幫忙，而且他閑暇時便在城中書局指導(dǎo)刻版印制一些故事書籍，城中大人小孩都愛看。

他代人寫家信幾乎不收錢財，最多收些紙墨費用，而城中許多軍士都找過他幫忙，現(xiàn)在攔著他不讓行走的，倒是平時那些都認(rèn)識他的軍士，覺得像他這樣的文士到這種地方來，說不定一支流矢就能要了他的命。

然而這崔淮卻是堅持，那些軍士阻攔了幾句見是無用，便有幾人持盾護(hù)著他，這些軍士是恍惚聽了個大概，知道這名書吏要如實記載這一戰(zhàn)的經(jīng)過。

這些軍士想著這倒是對王朝宗等人有利，畢竟王朝宗等人是兵變奪了兵權(quán)，有這樣一名書吏著書記載，至少朝中那些權(quán)貴也能弄清事情原委。

這些軍士想著的，是萬一王朝宗等人能夠活下來的今后的事情。

但這名書吏心中卻是未存任何僥幸之理。

他對城中情形也十分清楚，此時看著河對岸那密集如林的北魏大軍，覺得這城中死守的將領(lǐng)和軍士都會最終戰(zhàn)死在這里。

越是如此想法，他看著林意等人的目光里，便越是充斥深深的敬意。

緊跟在他身后的一名書生是他的學(xué)生謝鈺，他也不過和林意等人差不多年紀(jì)，膚白，瘦弱，看上去拘謹(jǐn)，但眼睛里卻沒有多少畏懼之色。

“仔細(xì)看著，仔細(xì)聽著?！?p/> 崔淮看著不遠(yuǎn)處清理出來的那些南朝軍士的遺體，輕聲對著身后的學(xué)生道：“你應(yīng)該記得我讓你跟我讀書而不要入軍時的那段話?！?p/> “學(xué)生謹(jǐn)記?！敝x鈺看著那些血肉模糊的遺體，雙拳不斷握緊，輕聲道：“先生您對我說，我天生瘦弱，便是有一腔熱血，上了戰(zhàn)場，也可能砍殺不了一名敵人便被殺死，但有時候筆墨也有著不同的力量，紙是白的，墨是黑的，只要我們讀書人落筆下去，只要是真實的記載，便是成了史實?！?p/> “人卑言微，身份越低，說話往往不被人重視，但是讀書人著書立傳不同。那些權(quán)貴的話，反而沒有多少人聽，沒有多少人信?！贝藁春俸僖恍Γ樕珔s是漸寒，“若是這里所有人都死了，總需有人告訴天下人，誰高義，誰懦弱。至于對錯，那讓天下人評說。”

平時自己的老師講述的道理已經(jīng)足夠多，謝鈺自然認(rèn)同，他只是再次用力點頭。

“像王將軍，林將軍這種英豪，他們的故事不可埋沒。”崔淮微微瞇起眼睛，道：“你我各自書寫所見所聞，到時我的一份書稿，我會壓在城中土地廟神像后的那石爐下，至于你，我和你七叔說好了，等到夜里，他從南邊暗渠處把你送出去?！?p/> “什么！”

謝鈺一直安靜的聽著，聽到此處，卻是大吃了一驚，豁然抬首。

“若是入不了夜，這城就破了，你走不了，那便也就算了，你七叔是老船工，那處暗渠修時他又在，若是到了河里，連他都帶你走脫不了，那也算是天命?！贝藁磾[了擺手，示意他不要多說什么。

謝鈺的眼眶頓時紅了，他看著自己老師分外堅毅的面目，最終說不出話來，只是在深深躬身行禮時，眼淚唰的流了下來。

就在這名書生落淚之時，一些意志如鐵的軍人眼眶也是微紅。

只是他們比這名書生更有經(jīng)驗，他們沒有低首，而是抬頭。

這樣他們即將溢出眼眶的眼淚便不會輕易的流淌。

城中有一些營帳，原本便是鐘離城中守軍搭建起來，準(zhǔn)備給不時到來的援軍所用，但此時大多數(shù)卻變成安置傷員所用。

這幾名意志如鐵的軍人都是從道人城中殺出的將領(lǐng)，他們此時身前的塌上安置著的便是道人城的主將晉冬。

晉冬的身上有很多傷口，但此時最難纏的卻是一道看上去很細(xì)小的飛劍傷口。

這道傷口在他的左肋，因為傷口只是細(xì)細(xì)的一條紅線，連鮮血都沒有流淌出多少，所以之前甚至都并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，只是和一些不起眼的傷口一樣，做了簡單的包扎。

然而此時他們已經(jīng)用了手頭上最好的藥物，甚至用真元來幫助擠壓內(nèi)里的傷口，卻依舊無法阻止這道傷口不斷往外流淌鮮血。

這道飛劍上帶著的一些古怪力量在過往的數(shù)個時辰追溯著晉冬的血脈往上，將附近的數(shù)條重要經(jīng)絡(luò)都撕裂，甚至數(shù)條銳利的劍氣如同釘子一樣釘入了晉冬的內(nèi)臟。

此時這幾根釘子拔也不是，不拔也不是。

不拔的話，晉冬就將這樣慢慢的死去，拔的話，可能傷勢瞬間惡化，死得更快。

他們束手無策，難受，無奈。

但最讓他們此刻哽咽的是，他們都見了晉冬是如何英勇戰(zhàn)斗，但此時晉冬在死去，道人城卻是早已失了，說不定將來，連這里都失守之后，遠(yuǎn)在建康城里的那些人，或許還會認(rèn)為晉冬也和那些畏戰(zhàn)的將領(lǐng)一樣昏庸無能。

這是他們心中最難以忍受的。

一株開著粉紅花的合歡樹的樹蔭籠罩著就近的一處街巷出口。

一名老人靜靜的從那處街巷之中走了出來。

他身穿著很尋常的麻布衣袍，看上去十分蒼老，而且身上的血肉都似乎被歲月侵蝕干凈，瘦削到了極點，然而他的頭上卻戴著一頂奇特的玉冠。

這玉冠是極為獨特的凝脂白玉，但是卻又有一些天然的血線，如云霧般形成紋理。

沒有人注意到他何時到來，但這樣的老人在出現(xiàn)的剎那，便自然會吸引很多人的實現(xiàn)。

“前輩，你是？”

當(dāng)他朝著晉冬的這座營帳走來時，幾名將領(lǐng)十分警惕的面對他行了一禮，同時問道。

這名老人并沒有解釋什么，他只是朝著這幾名將領(lǐng)擺了擺手。

只是簡單的擺了擺手，便有一種非凡的氣勢，讓這幾名將領(lǐng)感到由心的戰(zhàn)栗，但與此同時，他們都很自然的感覺到，這是真正的長輩在面對小輩打招呼。

他們都感覺得出來，這名老人自然不是來自北魏的敵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