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魔 第五百三十一章 異魂

人死后，生機(jī)斷絕，只余一具尸體。

要不了多久，尸體便會、只余枯骨。再過些年歲，枯骨也化為塵埃。

那么妖魔死后呢？

死在白云心手上的人很多，妖魔也很多。對于生死之事她早沒了什么感觸。因而見這紅娘子如今死了，便也只是“愣了愣”罷了。

隨后嘆口氣：“這可憐的小魚兒。”

而她之所以先前對這紅鯉魚說些憐惜的話、如今又這樣感慨，也只是因?yàn)閮杉隆?p/> 一是被枯蟬子捉來的時(shí)候，她那侍女小殼兒生死不知。到底相伴了許多年，也算有些感情，于是不免“多愁善感”了些。

另一則，也是想起她那義父說要將自己婚配給龍族。與紅娘子那君父相比將她架在真火上烤、將龍魂煉入她體內(nèi)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同病相憐吧。

但而今既是死了，就也無法。

白云心感嘆這一句，便起了身再不看她。在心里思量該往何處去她曉得此地是小云山。也能感到身體當(dāng)中的妖力全被禁制了。這意味著此地極度兇險(xiǎn)，或許隨處一走便有大批的臭道士埋伏。可瞧那李云心似乎又是有恃無恐的模樣……當(dāng)真是有些蹊蹺的。

于是一時(shí)間拿不定主意了。

但下一刻……白云心忽然輕輕地“咦”了一聲。

轉(zhuǎn)身又去看紅娘子。

紅娘子的尸體，竟然還在的。她便眨了眨眼、皺起眉。

此前說過，這世上的妖魔，又可稱“陰神”。

也說過，陰神，乃是有三種的。

一種是如這白云心一般的、誕生出來便有修為的妖魔。此為先天妖魔。

第二種是如金鵬王、洞庭君一般的、先生了禽獸之身，而后開靈智、得道。此為后天妖魔。

第三種，則是鬼修。人死了，魂魄修鬼道，是鬼修。先天妖魔、后天妖魔死了，魂魄修鬼道，也是鬼修。白散人、紅娘子，都屬此列。

共濟(jì)會的諸游魂也很像是鬼修。可他們是以另外一種法子煉出來的，卻既不算是人、也不算是妖了。

先天妖魔白云心殺過，后天妖魔白云殺過，鬼修白云心也殺過。因而曉得先天妖魔死掉了，未必現(xiàn)真身。后天妖魔死掉了，一定現(xiàn)真身譬如李云心在漫卷山中殺死的那老狐妖。

而鬼修死掉了，身子是要消散的。因?yàn)楣硇拊揪椭挥谢昶牵^肉身也是以魂魄“模擬”出來的“形”。倘若死了第二次、魂魄受損便更加厲害，是斷無再修的可能了。一旦這魂魄也消散，尸身自然也消散。

因而三種陰神之中，鬼修倒是最死不得的前兩種還有死后重修的可能性，鬼修死了，可就是真死了。

紅娘子，自是鬼修。她此前也是先天的妖魔。后被殺死，魂魄修成如今這執(zhí)念極深的咸魚精。如今死掉，是因?yàn)榛昶潜积埢昵治g魂魄都消散了，身子斷無不散的道理。

然而……

她的身子的確未散。

于是白云心咦了這么一聲，臉上竟罕見地露出猶疑不定的神色來她拿不定主意是應(yīng)該再去探一探紅娘子的鼻息，還是……

下一刻，她的眼眸忽然變成了純黑色、瞪得極大。像是忽然見到了什么可怕猛獸的貓兒一般、觸電似地后退一步去、緊緊咬住了牙關(guān)。

因?yàn)楹鋈桓惺艿侥撤N可怕的氣息。

氣息，來自紅娘子的尸身上。

兩息之后，這本已死掉的鯉魚精，重新張開了眼睛。

她先望著天頂、一眨不眨地看了好一會兒。然后輕出了一口氣、慢慢地翻身，從地上站起來。

白云心警惕地看著她，雙腳輕輕地掂起。

從未……有如此的感覺。這種奇妙、未知、卻又極危險(xiǎn)的感覺。她如今看紅娘子，還是此前的紅娘子。模樣沒什么變化。要說有差異，便是臉色變得好些了。

她的皮膚重新變得細(xì)膩而富有光澤，再沒有半點(diǎn)兒憔悴的痕跡。

可便是這樣的紅娘子，此刻似乎全成了一個(gè)陌生人。作為“重修的魚妖陰魂”的那個(gè)化境紅娘子不見了……她的身體里，似乎被另外一種什么東西取代。

白云心曉得她的身體里還有什么東西龍魂。

可那龍魂，乃是殘魂的。

魂魄這種東西，本質(zhì)上是什么呢。實(shí)際上與肉身有某些相似之處的。一具肉身，有臟器、有骨骼。在皮囊之中各司其職，構(gòu)成一個(gè)整體才能運(yùn)作。

倘若有人缺了胳膊、缺了腿腳，這身體的機(jī)能就要大受影響。倘若是缺了半個(gè)身子，這整具身體也就不成形，完全沒法子運(yùn)作了。

而神魂原本藏于五臟六腑、經(jīng)絡(luò)關(guān)竅之內(nèi)，與肉身密不可分。肉身損毀了、人死掉，神魂才從肉身上分離殘缺的神魂，被稱作魂魄。而這魂魄，與人身也類似若是少地缺了些、是殘魂，便是神志不清、渾渾噩噩的模樣。即便得道成了鬼修，殘缺的也永遠(yuǎn)沒法子補(bǔ)全，成為“執(zhí)念”。

而魂魄倘若是缺得多了……神智就越發(fā)混沌。倘若混沌到了一定程度，便只成一團(tuán)怨氣、靈力之類的東西。既沒有自主的意識約束這團(tuán)怨氣、靈力，慢慢也就消散了。

白云心曉得紅娘子的身上有一半的龍魂，許多其他人也曉得。但之所以這些人都敢于將紅娘子捉來捉去，便因?yàn)槎贾肋@龍魂既是一半，那么就好比半具殘軀一樣，是沒什么意識的。

這所謂的一半龍魂便只是“一半被封印的、本應(yīng)屬于真龍的神力”。

可如今……白云心眼前所見之事，似乎已經(jīng)遠(yuǎn)超了她所知的常理。此刻這紅娘子身體當(dāng)中的，究竟是什么東西？！

她正因此踮起腳，是隨時(shí)都準(zhǔn)備逃開的。

然后看到這紅娘子看了她一眼。

模樣未變，氣質(zhì)卻天差地別從前是心心念念想著李云心的可憐人，如今卻變得平靜肅然。仿佛是將從前身上的什么東西都剝?nèi)チ恕⒙冻銎渲薪鹩褚话愕膬?nèi)質(zhì)來。

“沒想到最后是你陪著我，對我說那些話。”紅娘子的聲音同樣未變。說了這話，臉上大有蕭索之意。然后嘆一口氣，“你別怕。只因?yàn)槟阒皩ξ艺f的那些話，我也不會害你。”

白云心微微皺起了眉。她注意到這紅娘子……仍是自稱“我”。

因而她低聲道：“你是誰？”

紅娘子笑了笑：“我是紅娘子。”

“紅娘子已經(jīng)死了。”白云心看著她，“魂魄被龍魂侵蝕，已經(jīng)死了。”

這紅娘子便略沉默一會兒往遠(yuǎn)處看了看。看起來像是一個(gè)忽然想起什么往事、略感到迷茫的人。她且容往事在腦海里徘徊了一陣子，才輕聲道：“從前的紅娘子倒的確是死了。”

說了這話，便有兩行清淚從眼中流出來仿佛兩股清泉，一下子流到腮邊、連珠兒般地滴落下去。

可她流了淚，臉上的神色卻一點(diǎn)都未變，語氣更未變。就好像這身體自己在感到悲傷，然而靈魂卻是平靜的：“但我還是紅娘子我君父乃是洞庭的洞庭君。我從前是一尾紅鯉，后成了鬼修。如今我還是我是紅娘子。”

自言自語似地說了這些，又獨(dú)自沉默一會兒，仿佛又在感懷往事。

她這模樣……叫白云心心驚。

白云心是個(gè)真境的妖魔。在這世上算是不折不扣的大妖。然而她行走世間一千年，同樣遇到過許多比她更強(qiáng)、更危險(xiǎn)的妖魔。而今她安然無恙，便也因?yàn)樾闹杏兄翡J直覺。

因此瞧如今的紅娘子，只覺得她平靜的外表下透著一股叫人心里發(fā)涼的邪氣。她絕不是她自稱的什么“紅娘子”！

至少不全是！

想到這一節(jié)，退意便生出來隨便往什么地方去、哪怕有那些臭道士埋伏，也比待在這紅娘子的身邊要令人安心得多。因此她微微退后兩步，低聲道：“既然如此……你安然無恙，我們就此別過吧。這里是小云山，并非久留之地。我要去找出路。”

說了這話抽身便退。只一息的功夫，掠出五丈去！

然而這一刻……一股沛莫能御的巨大力道傳來。她這身子就好比是一枚飛羽，下一子又被倒拉了回來拉到紅娘子的身邊！

白云心雖心里發(fā)慌、口中避讓，可到底不是什么性子柔和的女妖。突逢此變，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出手。回身一轉(zhuǎn)，雙掌嗡的一聲便拍出去管他因?yàn)槭裁矗绒Z了兩掌再說！

她是個(gè)未受重傷、妖力強(qiáng)橫的真境妖魔。此刻雖無神通，但拼盡全身力量鼓起雙掌，也是力道驚人的。

然而這樣的兩掌……啪的一聲，被接住了。

那紅娘子張開一只纖纖細(xì)手、拇指抵住白云心的左掌、尾指抵住白云心的右掌……便如此接住了！

不但接住，更點(diǎn)得這鶴妖兩條手臂都發(fā)麻、仿佛是遭了電擊一般，險(xiǎn)些抬不起了！

如此她才意識到……

這似乎當(dāng)真是紅娘子。

原因無他兩指點(diǎn)了她兩掌這法子，乃是一門世俗中的武學(xué)，名為少陽指。

紅娘子從前是個(gè)愛慕人世繁華的妖魔，白云心何嘗不是呢。只是這兩個(gè)女妖，是各有各的愛法兒。

白云心愛湊熱鬧，喜歡往城里去。但容易歡喜也容易惱。歡喜的時(shí)候胃口大開，便要出人命。一旦惱了，就更要出人命。因而雖說也曉得許多世俗間的玩意兒，但就只是“曉得”罷了。

可這紅娘子，是真地會與人相處、甚至學(xué)些東西。譬如說，世俗間的武學(xué)。

世俗間的武學(xué)，多是教人以弱勝強(qiáng)、或者遇強(qiáng)愈強(qiáng)的法門。這種東西重細(xì)節(jié)、重技法，對于妖魔和修行人而言，乃是雞肋。所謂一力降十會一個(gè)虛境修士的肉身便要比功力最最深厚的世俗間頂尖高手還要強(qiáng)了、且有許多神通道法，誰去修什么武學(xué)呢？

但這紅娘子喜歡世間的玩意兒，卻很是學(xué)了一些的。

譬如她從前與白云心閑談時(shí)候曾說過幾種學(xué)來玩鬧的法子便有這少陽指一項(xiàng)。

如今她竟用這世俗間的武學(xué)、輕松地接了鶴妖兩掌！

白云心大驚、退了兩步，直勾勾地盯著紅娘子：“你！”

紅娘子平靜地看著她：“這么多年以來，你到洞庭取蛟肉，都是我與你交接。雖不算感情深厚，但如同我們兩個(gè)一般相處許多年卻沒有將對方殺了或者吞了的妖魔，也是少見的。因而我們也算是……情同姐妹吧？”

“既然是姐妹此前你說在洞庭中擄我走，是因?yàn)榕挛疑硖庪U(xiǎn)境。那到了如今，我也舍不得你走了。小云山里何嘗又不是險(xiǎn)境呢？白姐姐也同我一起走，去找我的李郎云心吧。”

她說了這話轉(zhuǎn)身便走，正是去往李云心與蘇生所去的方向。

實(shí)際上在這時(shí)候往那邊看，還是能看到的群殿中偶爾揚(yáng)起的煙塵的那李云心似乎正與蘇生在爭斗、斗得酣暢淋漓。

而“酣暢淋漓”四個(gè)字，對于如今的李云心來說似乎也的確是適合。雖說他如今沒什么了什么神通、只能依憑肉身的力量。然而相比從前許多次而言這一次的對手與他倒的的確確是旗鼓相當(dāng)?shù)模?p/> 他從前總是面對強(qiáng)敵、要以巧計(jì)取勝。到如今卻可以全力施為，一時(shí)之間更用不著擔(dān)心什么別的因素。因而竟然是愈戰(zhàn)愈勇、第一次體驗(yàn)到了……

戰(zhàn)斗的樂趣！

這紅娘子直往李云心處去，白云心便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，才輕出一口氣、慢慢地跟上了。

不然又能如何？

她如今意識到剛才……這紅娘子是使了神通的！

自己躍出五六丈，她卻使了神通將自己生拉了回來！

在這種地方……這紅娘子竟還有神通可用。她已經(jīng)完全看不清這尾“小魚兒”了。且，曾經(jīng)便是她這樣在前面走、紅娘子在后面乖乖地跟著。如今情勢倒轉(zhuǎn)、兩人的身份也易位了。她不知道是不是紅娘子故意這樣做。但不論有意無意……

紅娘子身上的那股可怕的氣息，仍是叫她如此了。

其實(shí)也很想瞧一瞧，這紅娘子去找李云心做什么。

該不會是……要找那個(gè)狠心的家伙，報(bào)仇吧？！rw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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