貞觀大閑人 第九百一十九章 水落石出(下)

逼得高靈貞坦承身份對李素來說是個既出乎意料又是意料之中的事。

意料之中的是，李素早已猜到高靈貞的身份不簡單，今日恰好證實了而已，出乎意料的是，沒想到小小的高句麗國中，竟也和大唐的朝堂一樣時時暗流涌動，國主高藏，實際掌權(quán)者泉蓋蘇文，安市城主楊萬春，互相算計，勾心斗角，而眼前這位公主殿下身份雖然尊貴，但在整個棋局里，卻只是一顆可憐的棋子，隨時可以被棄掉，亂世之民，命不如狗，其實公主也不例外。

再次仔細(xì)打量高靈貞，李素不由暗暗嘆息。

這本應(yīng)是個聰明的女人，當(dāng)間諜雖說有些粗糙，有時候難免表現(xiàn)得急躁了點，但她掩藏得算是不錯了，若非今日情勢緊急，她不小心露出了破綻，李素恐怕還真抓不到她的把柄，只可惜再聰明的人也無法做到旁觀者清，如果她能冷靜下來，放眼高句麗整盤棋局，她就會發(fā)現(xiàn)，她的存在其實并不重要，國主高藏可用她，也可棄她，或者說，將她派出來當(dāng)刺客那一刻起，高藏便對她沒有過指望，只當(dāng)她已死了，至于被唐軍活擒，留在唐國一個年輕權(quán)貴身邊當(dāng)侍女，隨時可刺探唐軍情報，對高藏來說則是意外的結(jié)果了。

宮闈冷酷，帝王無情，父親可以隨時犧牲親生女兒，女兒身份尊貴卻不得不走上賭命的道路，幸運的是，直到目前為止，高靈貞活下來了。

“公主殿下的意思是，你父王高藏欲在平壤城發(fā)起行動，趁泉蓋蘇文離京之時推翻他的統(tǒng)治，除掉他的爪牙，將原本屬于高麗王的權(quán)力奪回來，是么？”

高靈貞點頭：“父王本是上一代高麗榮留王之侄，高句麗的王位本就屬于父王，奸臣弄權(quán)，架空父王，奪權(quán)正是天經(jīng)地義。”

李素眼中露出謔意，笑道：“你父王被架空這些年，朝中軍政大權(quán)被泉蓋蘇文把持，他能奪得回么？”

高靈貞忽然冷笑：“父王有奮起之心，這些年暗中也沒閑著，泉蓋蘇文弄權(quán)霸政，倒行逆施，朝中文武痛恨者無數(shù)，只要我父王登高一呼，定教江山改名換姓！”

李素嘆了口氣，喃喃道：“本來我還對這位高藏王挺有信心的，聽到如此狂妄自負(fù)的話后，我突然又沒信心了，從古至今，自我感覺良好的家伙下場都不太妙呀……”

喃喃自語的聲音實在太大，高靈貞一字不落全聽進(jìn)耳中，俏臉不由一紅，有些羞怒地道：“父王一定會成功的！”

李素再次嘆道：“權(quán)力被架空，人心隔肚皮，泉蓋蘇文手里此時還握著十五萬大軍，就算你父王在平壤起事成功，泉蓋蘇文隨時能夠揮軍打回來，我實在不知道你這莫名其妙的自信是從哪里冒出來的，既不明，亦不覺厲……”

高靈貞氣得臉孔漲得通紅，憤怒地瞪著李素，冷冷道：“李縣公足下，我是高句麗公主，還請縣公以禮相待，對我父王亦當(dāng)如是。”

李素瞥了她一眼，懶洋洋的表情忽然一變，露出虛偽的眼冒星星的崇拜狀：“哇塞！你父王好好厲害噢！”

高靈貞氣得兩眼發(fā)黑：“…………”

隨即李素神情一整，恢復(fù)了懶洋洋的模樣：“好了，崇拜完了，咱們繼續(xù)說正事，今日你隔著大營柵欄跟一個男子說了幾句話，你在傳遞什么消息？”

高靈貞對這個問題并不意外，事實上今日李素領(lǐng)著方老五和鄭小樓殺氣騰騰闖進(jìn)來，她便意識到可能自己的行跡敗露了。

“我傳了兩個消息出去，第一，泉蓋蘇文十五萬大軍繼續(xù)追擊唐國皇帝所部，放棄收復(fù)慶州城，唐國大將軍李績及……涇陽縣公李素決議率部突襲泉蓋蘇文后軍，請父王抓緊時機起事，第二，……唐國攻城所用的會爆炸的器物，秘方仍在涇陽縣公手中，暫時無法獲取。”

說完高靈貞面露赧然之色，垂頭不語。

李素一愣，接著笑了：“你父王看上我大唐的震天雷了？很厲害對不對？想不想要秘方？”

高靈貞赫然抬頭，驚訝而期待地道：“你愿意給我秘方？”

李素皮笑肉不笑地道：“呵呵，你父王長得丑不丑我不知道，我只知道你父王想得美……我大唐的戰(zhàn)爭利器，憑什么把秘方給你父王？他為大唐建設(shè)添磚加瓦了還是拋頭顱灑狗血，咳，熱血了？”

高靈貞氣得臉蛋紅一陣白一陣，眼里噴著怒火憤憤瞪著李素，潔白的貝齒死死咬著下唇，仿佛將下唇當(dāng)成了李素，咬得那么用力……

“李縣公，該交代的我都交代完了，我對天發(fā)誓這一次我說的全是實話，現(xiàn)在我仍是你的俘虜，要殺要剮，悉聽尊便。”高靈貞恢復(fù)了冷漠的模樣道。

李素摸著下巴沉吟，久久不語，目光不停閃爍，不知在想著什么。

“公主殿下，你父王若起事成功，愿為我大唐藩屬國，從此永不叛唐么？”李素沉吟著問道。

高靈貞一愣，接著目光露出喜意，此時此地，若有一股強援助她的父王奪回王權(quán)，正是雪中送炭，久旱逢霖，付出的代價不過是對唐國稱臣而已，有何不可？反正高句麗國名義上一直都是中原王朝的藩屬國，若父王能奪回王權(quán)，縱是稱臣亦心甘情愿。

“李縣公的意思，莫非愿意出兵助我父王起事？”高靈貞努力壓抑著欣喜，面容平靜地問道。

李素笑道：“確有這個念頭，也要看你父王對我大唐忠不忠心，若我們幫完了你父王，你父王卻恩將仇報，背后狠狠捅我們一刀，或是索性翻臉不認(rèn)賬，你說說我們冤不冤，拉你父王去見官恐怕他也不大樂意吧？”

高靈貞馬上直起身，神情肅然道：“我高靈貞對天盟誓，若唐國愿助我父王奪回王權(quán)，父王必尊唐國皇帝陛下為……”

話沒說完，李素笑著打斷了她：“行了行了，渣男才動不動對天發(fā)毒誓呢，你怎么也有這愛好？再說你我心知肚明，發(fā)誓這種事呢，聽聽就好，白紙黑字的盟約都能說撕就撕，更何況空口白牙發(fā)的誓言，尤其是，這誓言還是你代你父王發(fā)的，可信度就更低了，咱們別說這些沒用的廢話，來點實際的……”

高靈貞神情肅穆地道：“李縣公請說。”

李素想了想，道：“如果……我們這兩萬人突然改道奔襲平壤城，能不能勞煩你父王給我們開個門？”

高靈貞杏眼圓睜，無比震驚地看著他，仿佛在看著一個瘋子。

“憑你們這區(qū)區(qū)兩萬人馬，居然想突襲平壤？你簡直……”

李素朝她咧嘴一笑：“我簡直是個瘋子，對吧？”

高靈貞沒說話，可能想照顧李素的自尊心，不過她的表情已徹底出賣了她內(nèi)心的真實想法。

營帳外的嘈雜聲越來越大，大軍此時已集結(jié)完畢，準(zhǔn)備開拔了。

李素朝方老五道：“馬上去一趟帥帳，告訴我舅父，就說大軍暫停行動，事有變故，我隨后便去向舅父解釋。”

方老五領(lǐng)命，急匆匆出帳離去。

高靈貞一臉驚色看著他：“李縣公，你真要……”

李素點點頭，笑得無比燦爛：“沒錯，我要做的，正是你在想的……”

高靈貞仿佛今日才認(rèn)識他一般，盯著他失神地喃喃道：“你果真瘋了！”

李素直視她的眼睛，緩緩道：“你以前不是很好奇為何大唐皇帝會給一個如此年輕的人爵封縣公？我告訴你答案，不僅僅是因為我聰明，更重要的是，當(dāng)情勢到了要拼命的時候，我會毫不猶豫豁出命去，我的爵位，是用自己的性命掙來的，今日，亦是如此！”

高靈貞忽然覺得很生氣，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氣什么，攥緊了拳頭怒道：“你知不知道平壤城的守軍有多少？”

李素平靜地道：“我知道，肯定比泉蓋蘇文的十五萬大軍少，平壤，其實幾乎已是一座空城了，對不對？”

高靈貞頹然一嘆，心情十分復(fù)雜。此刻她也不知道領(lǐng)著這些敵隊進(jìn)攻自己國家的都城究竟是對還是錯，李素不相信她的誓言，同樣的，她也不敢相信唐軍冒這么大的風(fēng)險打進(jìn)平壤純粹是為了幫她的父王奪權(quán)。

大營內(nèi)準(zhǔn)備開拔的唐軍將士突然停了下來，很快，李績帶著幾個親衛(wèi)騎馬從慶州城內(nèi)趕到大營，進(jìn)了李素的營帳后也不等他們行禮，匆匆道：“子正為何暫停開拔？大軍行止不可兒戲，你最好有充足的理由。”

李素指了指旁邊的高靈貞，笑道：“舅父大人，容外甥引見，這位，是高句麗國主高藏的三女，建安公主高靈貞。”

李績一愣，這才發(fā)現(xiàn)了旁邊這位女子，皺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，道：“此女老夫見過，她不是被你俘獲的女刺客么？”

“是刺客，但也是公主，今日方知她的身份……”李素扭頭瞥了她一眼，道：“她倒是隱藏得深，這么久沒漏過口風(fēng)。”

李績哼道：“公主又如何？兩國交戰(zhàn)，指望老夫?qū)⒐鞔羯腺e么？”

李素朝他神秘地眨眨眼：“舅父大人，兩國戰(zhàn)與和，皆因利而趨，咱們在高句麗國中縱橫，可以戰(zhàn)，也可以和。”

李績愣了片刻，道：“子正的意思……”

“如今的情勢，咱們是不是可以這么理解，與咱們交戰(zhàn)的不是高句麗，而是泉蓋蘇文……”李素再次扭頭望向高靈貞，道：“想必高句麗國主是不愿意與咱們大唐交戰(zhàn)的，公主殿下，你說對嗎？”

李績畢竟是久經(jīng)戰(zhàn)陣的老將，立馬便福至心靈：“你的意思是，咱們與高句麗國主講和，然后共同對付泉蓋蘇文？”

高靈貞也是個聰明的女人，聞言立馬道：“唐國英國公足下，我可代父王與貴國結(jié)盟，請貴國助我父王一臂之力，誅除高句麗國賊，若還權(quán)于我父王，我父王愿為唐國藩屬，立誓永世不叛，違者天譴之！”

李素哈哈一笑，道：“舅父大人，您看，咱們現(xiàn)在仍舊要與泉蓋蘇文交戰(zhàn)，不過交戰(zhàn)的性質(zhì)卻已變了，這叫什么？這叫‘清君側(cè)’！師出大義之名，君王天子以禮定天下，以法治天下，今高句麗君權(quán)旁落，奸佞當(dāng)?shù)溃掖筇埔蕴炜珊棺谥鲊姶司痪疾怀贾鎳M能袖手？”

李績眼睛一亮，道：“子正的意思是，咱們打進(jìn)平壤城去，將城中附逆泉蓋蘇文的亂臣奸佞盡數(shù)誅殺，扶國主高藏奪權(quán)上位，高藏再以國主詔命正天下，令泉蓋蘇文不得不回軍……”

李素看了高靈貞一眼，笑道：“兵臨平壤城下，若國主高藏愿為咱們打開城門最好，若不愿，咱們強攻進(jìn)去，入敵國都城誅殺奸臣逆黨之后，從容退去……”

高靈貞忍不住道：“可是，李縣公，若泉蓋蘇文領(lǐng)兵回轉(zhuǎn)馳援，而你們已經(jīng)退走，我父王豈不是……”

李素笑道：“就算沒有我們唐軍，你父王不是照樣準(zhǔn)備起事么？我們只是順便助他一臂之力，既然你父王有此謀算，想必事前已準(zhǔn)備多年，平壤城內(nèi)的朝臣應(yīng)該被你父王暗中拉攏不少了吧？否則你父王應(yīng)該沒那膽子敢起事，至于泉蓋蘇文的十五萬大軍，他們皆是從平壤都城附近臨時緊急調(diào)集的，其父母妻兒親眷全在都城附近，你父王詔以王命，宣布泉蓋蘇文為叛逆，貴國將士投鼠忌器之下，這十五萬人多半會內(nèi)亂，嗯，你父王的贏面不小呀。”

高靈貞想了想，神情猶疑不定，卻也沒再說話了。

李績捋須緩緩道：“子正此計，是否過于行險？從此地奔襲平壤城，平壤守軍或許不多，但子正有沒有想過，平壤是高句麗之腹地，若泉蓋蘇文領(lǐng)軍回援，我們卻逃無可逃，只能與泉蓋蘇文大軍正面相抗，那時我軍必陷全軍覆沒之絕地。”

李素笑道：“并非絕地，我們奇襲平壤后，仍有后路可撤……”

說著李素命鄭小樓展開帳內(nèi)地圖，指著地圖上的平壤城，道：“這是平壤，確實是高句麗之內(nèi)陸，若往西撤則必遇泉蓋蘇文大軍，我們不能與之正面相抗，必須避其鋒芒，所以我們的退路不在西面，而是……繼續(xù)往東！”

李績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，不由吃了一驚：“新羅國？”

“是的，我們退入新羅國，新羅與高句麗和百濟向來為死敵，貞觀十六年，高句麗與百濟聯(lián)盟勾結(jié)，共伐新羅，占新羅國城池十余座，國土數(shù)百里，此為不解之仇，當(dāng)年戰(zhàn)爭爆發(fā)后，新羅國主遣使入我大唐，泣求陛下發(fā)兵援救，陛下這次東征檄文上的正面理由里便有這一條，即‘率其群兇之徒，屢侵新羅之地。新羅喪土，憂危日深，遠(yuǎn)請救援，行李相屬’，舅父大人，新羅與咱們大唐有共同的敵人，可謂天然的盟友，我軍退入新羅境內(nèi)，同時遣使快馬回唐，請滄海道行軍大總管張亮派戰(zhàn)船從大唐文登出港，繞百濟沿海，入新羅金城港，咱們可從水路回到大唐，如此，陛下可免被追擊之虞，咱們亦可全身而退，不傷根本，而高句麗，則也被咱們鬧了個天翻地覆，此戰(zhàn)已算不得敗局矣，陛下回長安后，對門閥百官和天下士子百姓們也算有了交代。”

李績越聽眼睛越亮，沉思半晌過后，點頭道：“此計……可行！子正奇才，竟能想出如此出其不意的計策，老夫雖領(lǐng)軍多年，卻也自愧不如。”

李素笑道：“這只是我臨時想出來的主意，還多虧了這位公主殿下坦明了身份，咱們才有了可趁之機，看來是天意助我們，注定命不該絕……”

李績深深看了高靈貞一眼，深以為然。今日原本要開拔直擊泉蓋蘇文的十五萬大軍，說是突襲，但其實風(fēng)險仍然很大，一旦敵軍反應(yīng)過來，兩萬人面對十五萬人的瘋狂反撲，就算能夠安然退去，也必將付出極大的傷亡。但是李素今日緊急更改了軍令，反其道而行之，不直接擊敵正面，反而掉頭攻打敵國都城，泉蓋蘇文或許不在乎慶州城的得失，但是平壤都城的得失卻容不得他不在乎，因為他是篡權(quán)奸臣，他的根基他的巢穴全在平壤，攻敵之所必救方是用兵之上策。

“舅父大人，從時日上來算，咱們今日出兵往東，泉蓋蘇文大軍的斥候比咱們晚一日左右探得我軍動向，只要我們大張旗鼓，擺出兵指平壤的架勢，泉蓋蘇文必然大急，揮軍回援，我們兩萬兵馬全是騎兵，來去如風(fēng)，從慶州城到平壤，路上估摸耗費三日，而泉蓋蘇文卻可能要耗費四到五日，如此，我們攻取平壤城的時間至少有兩日，兩日后，帶泉蓋蘇文趕到平壤，咱們早已繼續(xù)東行，進(jìn)入新羅境內(nèi)了，從時間上算，我們的時間很充裕，所以，我認(rèn)為此計可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