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藝時代 第三百七十二章 電影大史記(6)

凌晨兩點半。頂點小說，x.

宿舍區(qū)早就熄了燈，學(xué)生們正在酣睡。教學(xué)區(qū)也是安安靜靜，整片樓除了打更的小屋子，只有一間辦公室亮著白光。

“嗒嗒嗒！”

褚青的皮鞋踩著瓷磚地面，腳步聲在空蕩狹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。他在辦公室悶了半天，待那些人開始共商大計，自己就跑出來透透氣。

“嘩啦！”

他拉開一扇窗戶，寒涼的夜風(fēng)吹進(jìn)了幾絲枯敗的衰草味，使得腦中一清，隨即叼上根煙，剛點著火，就聽叮鈴鈴的手機(jī)響。

“喂？你把我燒烤帶哪兒去啦？”

那邊，范小爺極為惱火的大聲嚷嚷：“這特么都幾點了，你死在外邊了？”

“我在北電呢，現(xiàn)在情況挺復(fù)雜，我就不回去了，得折騰到下午吧，完了我給你打電話。”他沒細(xì)說，含糊的解釋了句。

范小爺?shù)呐瓪饬⒖剔D(zhuǎn)為擔(dān)憂，道：“不能出什么事兒吧？我告訴你啊，你可剛好幾天，別又栽進(jìn)去了！”

“沒事沒事，我心里有數(shù)，你趕緊睡覺吧，別熬著了。”

“嗯，那我掛了啊！”

“拜拜！”

褚青揣好手機(jī)，瞧了眼走廊盡頭的那間屋子，又扒在窗臺上一口口的抽煙。

他們說的那些東西，什么分級啊，公眾啊，文化啊，自由啊……老實講，聽著特蛋疼。他做事，從不扣上所謂的意義、價值，就遵循一點：我覺得這事正確，我就去做。

像2000年，他認(rèn)為自己的選擇是對的，以至于被封殺三年，也沒后悔過。

像這會，他并不完全認(rèn)同。或者不完全明白張先民那些人的做法，但就覺著：我應(yīng)該留下來陪著，不能一走了之。

從這點看，丫算是非常任性的家伙。

而與此同時，在小屋子里，那六個人正忙著起草提綱。

張先民、張雅璇和賈璋柯的文筆都相當(dāng)不錯，可不能仨人一塊寫，你推我讓的，最終由張先民執(zhí)筆，其他人補(bǔ)充。

外面夜涼。里頭悶熱，眾人圍在桌子旁，臉上滲著細(xì)細(xì)的汗珠。許是特殊的時間段，加上特殊的事件和情緒，讓他們不禁有了一種強(qiáng)烈的莊嚴(yán)感。

那筆，那白紙，那思想碰撞，那言語爭吵，似乎家國天下。文化民族，電影復(fù)興，皆在今晚迸發(fā)，而于明朝聞達(dá)。

“我說分級應(yīng)在審查之上。放到第一條。”

樓燁靠著桌角，指著大家研究出來的那幾個主題，建議道。

“會不會太扎眼，開頭就這么猛？”王曉帥持保守態(tài)度。

“那就柔和一些。給他們一個準(zhǔn)備過程。”張雅璇咬著手指頭，又點了下審查那個詞。

“嗯，贊成！”賈璋柯道。

“那開篇就這樣。先要求復(fù)審。”張先民刷刷寫了兩行字。

“你最好加上內(nèi)地，把范圍縮小。”章明瞧了眼，立即道。

“類型也要縮小，‘沒有經(jīng)過審查，但不違反國家法規(guī)的作品’。”賈璋柯跟著補(bǔ)充。

“好，那就這么寫……”

張先民領(lǐng)會意思，很快就完成了第一段。眾人湊過腦袋一瞧，皆認(rèn)為修辭嚴(yán)謹(jǐn)，邏輯透徹，便點頭通過。

“然后，第二段。”

“要不要講分級……”

就這樣，近乎一字一字的琢磨，六人組心無旁騖，花了兩個多小時才搞定了提綱。

而大家往外一撤步，可能集中精神太久，稍稍放松便覺腰酸眼痛，各自又伸胳膊踢腿，活動筋骨。

“哎，青子呢？”

賈璋柯環(huán)顧四周，先發(fā)現(xiàn)少個人，便出聲詢問。

“在外面吧，剛才好像出去了。”王曉帥道。

“我去叫。”樓燁說著便要邁步。

“吱呀！”

此時，門卻開了，褚青拎著幾個塑料袋進(jìn)來，見狀笑道：“喲，完事了？那正好，我買了點吃的。”

“有你在，我們?nèi)珶o后顧之憂！”

張先民開了句玩笑，隨手接過塑料袋，先是一大包桶面，還有火腿腸、榨菜、鹵蛋之類，以及一袋子飲料。

“都關(guān)門了，沒找著啥東西，湊合湊合吧。”

褚青搬過桌子，稀里嘩啦的一倒，瞬間滿滿登登。大家折騰了半天，早就又渴又餓，紛紛拿了桶方便面開始撕拉撕拉。

能坐的地方不多，那張小沙發(fā)足足擠了四位，余下仨人搶了兩把椅子，團(tuán)團(tuán)圍在桌子旁邊，眼神見綠，充滿了某種饑餓的喜感。

“青子，你看看！”

賈璋柯一手捂著泡面蓋子，一手把提綱遞過去。

褚青一瞧，內(nèi)容不長，約莫六七百字，粗略瀏覽完畢，笑道：“我沒意見，挺好的。”

“沒意見就簽名。”

章明又提過一支筆。

“嗯？我也簽名？”他不由怔了怔。

“當(dāng)然了，我們都要簽，等天亮他們過來的時候，他們也得簽，不然怎么叫聯(lián)名上書呢？”張雅璇道。

他皺皺眉，這才仔仔細(xì)細(xì)的看了遍提綱，刨掉開頭和結(jié)尾的客氣話，內(nèi)容共分成了四部分：要求作品復(fù)審，希望審查制度公開，應(yīng)實施分級制，希望對藝術(shù)片予以保護(hù)。

通篇措辭倒沒想象中的過份，所提的要求，除了分級制這條不太靠譜，別的還算勉強(qiáng)，總之大方向沒啥危險。

褚青掂量了能有兩分鐘，方攥著筆，刷刷寫下自己的名字。

接著，是張先民，賈璋柯，一位一位的傳，七個人全部署名。

這幫人一宿沒睡，精神頭卻足，好像憋著勁要去跟電影局打場硬仗。

褚青可不行，他困得要死，窩在沙發(fā)上迷迷糊糊就過去了。耳邊還響著幾人的聊天聲，忽遠(yuǎn)忽近，不知過了多久，才覺著身子一晃。被賈璋柯推醒。

“幾點了？”他揉了揉眼睛。

“六點半了。”

“這么快？”

他打著呵欠起身，往外邊一瞅，果然天光微亮，已有學(xué)生在做早課練臺詞了。

“趕緊洗把臉，等會去食堂吃飯。”

張先民的眼睛里布滿血絲，狀態(tài)卻特亢奮，道：“我都通知了，讓他們提前一個小時過來。”

“哦，別的有啥動靜么？”他問。

“別的……那個算不算？”

張先民一指窗外，從這個角度望去。恰好對著學(xué)校大門。而門口處，正停著兩輛車，還有幾個舉止古怪的人在徘徊。

“記者？”

褚青馬上反應(yīng)過來，道：“夠快的啊！你打算怎么應(yīng)付？”

“他們問，我們說，再正常不過，還能怎么應(yīng)付。”對方笑道。

他翻了個白眼，自行跑去衛(wèi)生間，狠狠搓了搓臉。沒毛巾，只能風(fēng)干。

等到七點鐘左右，幾人下樓，到食堂隨便吃了一口。這期間。元蕾又給他打了個電話，問問有什么變動，并透露出想入內(nèi)部采訪的意思。

褚青二話不說就推了，拜托！鬧到這個份上已經(jīng)是底線了。你還要混進(jìn)來采訪，那不妥妥挑戰(zhàn)官方的忍耐度么？

很快，眾人吃完了飯。便轉(zhuǎn)場到一間會議室，等待后續(xù)部隊到來。

將近八點鐘，何健軍頭一個露面。他剛現(xiàn)身，就被張先民拽住，嘀嘀咕咕了一會，那單子上就又多了個簽名。

隨后是雎安奇，奈安，呂勒等人，同樣一一署名。

這些褚青就管不著了，也不太熟，只逮住了李昱，倆人躲在角落里聊天。

有陣子沒見，瘋婆子貌似漂亮了一些，并非五官，而是那種女人味的慢慢成熟，言談間亦穩(wěn)重了許多。

她拍完《今年夏天》，又寫了個叫《壩上街》的本子，但主題太消極，沒過審批。李昱這回決定從良了，不再鼓搗地下電影，一門心思上岸，便照著官方意見改了又改，直至面目全非。

而這新本子叫《紅顏》，仍然是女性題材，無論故事還是思想，都比《今年夏天》要強(qiáng)得多。

“我找方力談了談，他說可以投五百萬，我算了下成本，還差點。”李昱顯得不太好意思。

褚青撇撇嘴，心知肚明，問道：“差多少？”

“三百，啊不，二百萬就夠了！”

“行，主角定了么？”

“沒，想問問你的意見。”她應(yīng)道，這倒是老實話。

“嗯……我覺得瞳姐挺合適的。”他也不是任人唯親，屬于很客觀的考慮。

“好，回頭我找她試試戲，哎對了，你和方力那邊……”

“你就別管了，我們倆談。”他擺擺手。

“那，那我就謝謝了！”李昱咬著嘴唇道。

她早就過了最初的沖勁，變得現(xiàn)實許多，可越是這樣，越能覺出對方的情誼滿滿，不摻半點的功利或齷齪。

就在倆人說話間，另一邊，小伙伴們?nèi)烤埤R。

張先民捧著那張諫書，來回數(shù)了三遍，一共十六個簽名，雖然不是所有，但已經(jīng)出乎預(yù)料了。

這無疑給了他莫大的信心，乃至澎湃壯烈，頗有種攪動風(fēng)云的自豪感。

他看了眼掛鐘，八點半，還有半個小時會議就將開始。

大家也似察覺到情況，從低語議論，逐漸變作靜默無聲，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，全場只聽得那掛鐘滴答滴答的響動。

褚青不由放眼望去，只見人生百態(tài)，盡在這陋室之中：

功成名就的人躊躇滿志，如賈璋柯和王曉帥。

混得一般的人猶疑不定，如汪超和崔子恩。

處于底層的人心思惶恐，如唐大年和丁建成。

胸有溝壑的人淡然自若，如朱紋和楊福東。

各有各的境遇，各有各的路走，本無交集，卻因一紙名頭，一類電影，便被歸攏在此，遭這份操蛋的罪。

而隨著時間流逝，每個人的情緒也愈加明顯，似有股沉悶的壓抑感蘊(yùn)藏其中，不得暢快呼吸。

“咣啷！”

室內(nèi)忽然傳出一聲響，眾人都嚇了一跳，就見章明古怪的站起身，到張先民旁邊耳語幾句。

后者亦滿頭霧水，跟著出了屋子。

“怎么了？”

倆人到了走廊，他問道。

“老張，你……”

章明顯得極為難堪，支吾道：“你還是把我的名字撤掉吧。”

張先民瞪著眼睛，那兩道眉毛昂然聳立，壓住嗓子道：“你沒開玩笑吧！”

“沒，我……其實你知道我的經(jīng)濟(jì)情況……不怕一萬，就怕萬一。”章明低著頭，不敢直視。

“你！”

張先民剛要提氣，忽頓了頓，瞬間頹唐，嘆道：“好，我明白。”

說著，他也不理對方，當(dāng)先回屋坐下，拿起筆就狠狠劃了一道。

其他人面面相覷，又看章明跟在后面悻悻不語，有心思靈活的已經(jīng)猜到大概。

人么，就不要多想，一多想就害怕。若是沒有這茬還好，可一旦發(fā)生，馬上有人坐不住了。

別看剛才他們被張先民忽悠的慷慨激昂，冷靜下來卻一個個后怕：聯(lián)名上書啊！這叫什么概念？

直接與官方死杠！自己有家有業(yè)有孩子，得生活，得賺錢，除了拍些片子屁都不會，如果把這路子再堵死了，那妥妥沒轍了。

如此一琢磨，去他媽的上書，去他媽的電影，去他媽的一切一切！

何健軍又站了起來，湊到張先民那里，張老師抬了抬眼，話都沒說了。

緊跟著，是汪超。

再次，是呂勒。

隨后，是崔子恩、李昱、丁建成……

張先民面無表情，每過來一個人，手中的筆就劃掉一道。那篇耗費了半宿精力而成的諫書，徹徹底底變得支離破碎。

他不得不重新抄錄了一份，在末尾處，無比鄭重且悲涼的寫下了剩余的名字。仍是七位：張先民、賈璋柯、樓燁、王曉帥、張雅璇、雎安奇、褚青。

（有點熱傷風(fēng)，沒兩更了：（）(