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藝時代 第三百零七章 地獄天堂 皆在人間

什么是知識分子？

并非讀書多就是知識分子，即便你小學(xué)畢業(yè)，只要你對這個社會有的判斷和思考，那你就是一個知識分子。它也沒有大小之分，是就是，不是就不是。

這是李揚(yáng)自己的定義。

他一向認(rèn)為知識分子應(yīng)該擔(dān)起責(zé)任來，因為他們更懂得，負(fù)責(zé)任，對一個人，對一個家庭，對一個國家來說，是何種意義。

但可惜，現(xiàn)實恰恰相反。

李揚(yáng)絕對不是什么公知，他只是想身體力行的做點事情。

劇組在小煤窯拍了半個多月，褚青對他的印象也逐漸清晰，這是個好人，善良，誠懇，帶著那么一股子激蕩人心的鼓動和魅力。

他從來沒發(fā)過火，哪怕是汪寶強(qiáng)因為一個小紕漏，導(dǎo)致全體十幾個小時的井下拍攝徹底作廢，他都沒罵過一句嘴。

人們總說，好人發(fā)起脾氣來是非常可怕的，而今天，褚青就見識到了。

小鎮(zhèn)，郵局。

他們陪著兩個礦工來匯錢，順便把給孩子新買的書包寄回去。那倆礦工，一個叫朱大國，一個叫魏小軍，都是西北人，同村的，結(jié)伴出來打工。

朱大國三十三，有個念初中的娃兒，魏小軍二十八，孩子正在讀小學(xué)。如此的年齡比，把褚青嚇了一跳，結(jié)婚也忒早了點。

倆人到礦上才三個月，文化不高，人很熱心。幫了劇組不少忙。李揚(yáng)很喜歡他們，拍攝間歇的時候，就經(jīng)常拉著他們說話。說黃土朝天一貧如洗的老家，說想家里的娃兒和黑黑瘦瘦的婆娘，說在這里干活受的委屈和挺下來的倔勁兒……

褚青要揣摩角色特點，便時常跟著湊趣，雖沒有李揚(yáng)相處的那般妥帖，大家也算混的挺熟。

今兒一早，梁礦長就發(fā)了工資。倆人便急匆匆的跑來鎮(zhèn)子匯錢。之所以拉上李揚(yáng)和褚青，是因為他們還想給娃兒買幾本書。可不知道啥書有用。

褚青壓根就是學(xué)渣，幫不上忙，李揚(yáng)倒很認(rèn)真的幫著挑了幾本。四人磨蹭了好半天，臨近中午時。才趕到了郵局。

大廳的設(shè)施很簡陋，衛(wèi)生條件也很差，透著股隨隨便便的骯臟味兒。沒有別人，他們排在最前頭，隔著厚厚的玻璃擋板，里面有個女職工正在打電話。

聊得眉飛色舞，情難自禁，喝水，撓腳。轉(zhuǎn)筆，拉抽屜，關(guān)抽屜。就是不理外邊的人。

朱大國和魏小軍很尷尬，捏著藍(lán)色的雙肩書包，貓著腰，歪著脖子，從半圓形的窗口瞄進(jìn)去，想問。又不敢吭聲。

然后，李揚(yáng)就發(fā)火了。從后面探出身子，以一種從未有過的音量吼道：“你能不能先把電話放下！”

正在門口抽煙的褚青，被嚇得手一抖，煙桿差點甩了，轉(zhuǎn)頭就見李揚(yáng)湊到窗口前，使勁拍著臺子，又重復(fù)了一遍：“這位同志，你能不能先把電話放下？”

那女人也明顯蒙圈，卡殼了兩秒鐘，有心想找回點場子，但看對方人多勢眾，還有個戴毛線帽子的流氓，只好掛斷電話，勉強(qiáng)問了句：“什么事兒？”

“寄東西！”朱大國連忙答道，還把書包亮了一下。

那女人動動嘴唇，不曉得嘟囔什么，起身翻出一個紙箱子，又轉(zhuǎn)到前臺，道：“是一起的么，都放里邊！”

“誒！”魏小軍應(yīng)道，把兩個鼓鼓囊囊的書包放進(jìn)去。

接著，女人稱了稱重量，道：“1o千克，一共39，加3塊錢掛號費(fèi)，一共42。要保價不？”

“不用不用！”

“那自己填單子！”

“誒！”

不提他們倆撅著屁股，費(fèi)勁的寫自家地址，褚青卻真真的意外，捻滅了煙頭，招呼李揚(yáng)坐到旁邊的長椅上。

“怎么著，還動脾氣了？難得啊！”他先開口道。

“嗤！”

對方曬了曬，道：“別埋汰我了，我就是看不慣。”說著，又聳聳肩，無奈道：“年輕的時候就這樣，沒成想去國外呆了十來年，也活了半輩子了，還是看不慣。”

“喲，這么說，你以前還是個憤青啊？”他奇道。

李揚(yáng)笑了笑，道：“憤青談不上，我就是覺著，人不能欺負(fù)人，這樣不好。”

“呵……”

褚青也笑了笑，沒言語。

中午十二點多，總算辦完了事情。

倆兄弟本想回礦里吃飯，褚青沒讓，拽著他們找了家小飯館，叫了幾個硬菜。酒不能喝，下午還得干活。

他們挺不好意思的，略微局促，畢竟人家?guī)土嗣Γ€請自己吃飯，不是個事兒。可十分鐘后，看著一盤又肥又厚又油又膩的回鍋肉端上桌，瞬間連親媽都忘了，夾著那大肉片子就往嘴里塞。

嚼得滿嘴噴香，汁水橫流，就倆字：解饞！

“老李！青子！”

朱大國終究年長些，吃了幾口，便捧起杯茶水，道：“俺們也不會說啥，就以茶代酒，謝謝你們咧！”

魏小軍見了，亦趕緊陪著敬茶。

“你們真想謝我啊，下午就把戲拍好，爭取一條過。”李揚(yáng)抿了一口，笑道。

“呃……”

一提這個，倆人都愁了，朱大國撓頭道：“老李，俺們也不懂，你還非讓俺們拍，萬一給你們弄砸嘍，心里過意不去。要不你找別人吧，可不是俺們不仗義！”

“哎沒事沒事，不怕砸，就怕你們不拍。其實拍戲特簡單，保準(zhǔn)一學(xué)就會。”褚青幫腔道。

“噫，青子，你可是大明星咧，那《還珠格格》俺們?nèi)宥紣劭础Ｄ悻F(xiàn)在跟俺說這話。俺可不能信！不能信！”魏小軍連忙擺手，表示沒被忽悠。

“哈哈哈！”

李揚(yáng)笑得特開心，又倒?jié)M茶杯。端起道：“真不用怕，只要你們出場就行，咱們再干一個！”

“來！”

“來！”

《盲井》的拍攝進(jìn)度極慢，一是李揚(yáng)要求嚴(yán)格，二是環(huán)境實在太艱苦。

就說每次下井，待幾個小時是少的，十幾個小時是正常現(xiàn)象。二十個小時也不意外。這不像在地面，進(jìn)進(jìn)出出的太麻煩。折騰不起，所以下來一趟，不把計劃內(nèi)的鏡頭拍完，就相當(dāng)于白來了。

這便罷了。最鬧心的是各種出差錯，挺簡單的一場戲，就因為技術(shù)性失誤，反反復(fù)復(fù)的拍。開始還有人不耐煩，后來都磨的沒脾氣了，特平和的看著一遍遍ng。

李揚(yáng)雖然工作嚴(yán)謹(jǐn)，其實心里非常非常的愧對大家。你想啊，一扎下來就是多半天，搞得全組人白天不知黑夜。黑夜不知白天，就跟在地底生活的老鼠一樣，糊涂春秋。

而且什么保障啊。后勤啊，完全扯淡，一幫人累得要死要活，連送飯的都沒有，全是自帶干糧。

下午，井底。

這場戲沒什么大內(nèi)容。屬于過渡部分，是講元鳳鳴第一次下井的情況。只是要求出鏡的人較多。李揚(yáng)便找來朱大國和魏小軍，以及另兩位礦工，加上演員共七個人。

狹長的礦道里，七人排隊從遠(yuǎn)走近，褚青打頭，吹著《離家的孩子》的口哨。

著實太黑了，根本看不見人，鏡頭中只有亮著的七頂?shù)V燈，似夜里的螢火蟲，顫顫而行。

“停！過！準(zhǔn)備下一場！”

李揚(yáng)喊了聲，又笑道：“小軍，臺詞記住了沒？”

“俺，俺也不知道。”魏小軍十分沒譜的樣子。

“肯定沒問題，你放松就行。”

他安慰道，帶著大家挪到那個很寬敞的區(qū)域，讓七個人圍成一圈，燈光、錄音、攝影ok，他站到旁邊，喊了聲：“開始！”

就見魏小軍強(qiáng)自穩(wěn)定情緒，邊抖著手指脫外套，邊說道：“噫，這，這，這誰家的娃兒……”

“停！”

李揚(yáng)湊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，笑道：“小軍，別緊張別緊張，你就正常說話，咱再來一次。”

“誒！”那兄弟特不好意思，惴惴應(yīng)道。

“開始！”

魏小軍又道：“噫，這誰家的娃兒，臉這么白，跟妮兒一樣。”

“停！這次好多了，但語氣再有點變化，你看你這一句話下來，都沒變調(diào)。”

“噫，你個瓜皮！”

導(dǎo)演沒發(fā)脾氣，朱大國卻忍不住了，擱旁邊踹了小老弟一腳，罵道：“你用點心咧！別老麻煩人家！”

“俺都說了俺不懂，這能賴俺么？”魏小軍還不服，梗著脖子反駁。

“哎，行了行了，別吵吵，一回兩回沒過，這都正常。”褚青見狀不對，連忙打圓場，又道：“小軍，你別老想著那邊有鏡頭，眼睛也別往那邊瞥，你就瞅著寶強(qiáng)說話。”

“中！那俺再試試。”

“準(zhǔn)備啊，開始！”

“這誰家的娃兒，臉這么白，跟妮兒一樣。”

褚青立即接道：“俺侄兒，叫鳳鳴。”

就這么個簡單情節(jié)，來來回回拍了二十多條，李揚(yáng)才算滿意。

緊接著，就輪到朱大國的戲份，他也是一句臺詞。不過他比魏小軍強(qiáng)多了，僅ng了七條就通過。

之后的鏡頭便隨意許多，沒有特定場景，把人全部散開，讓他們自己干活。

有的拿鎬頭刨礦，有的拎鐵鍬鏟煤，有的架著木樁子撐頂……這些都是他們的日常工作，干起來特熟練。

劉永紅則扛著攝影機(jī)到處轉(zhuǎn)悠，這邊拍三十秒，那邊拍一分鐘，除了有位哥們被機(jī)器對著感覺很別扭ng了兩條外，其他一切順利。

褚青已經(jīng)下了幾次井，仍然很不習(xí)慣，別的還好，就是太悶熱。即便有鼓風(fēng)機(jī)送風(fēng)，還是像蒸籠一樣。

這會，他只穿了件背心，光著兩條膀子，一下下的揮舞鐵鍬。那汗珠就跟串線似的。滴到黑灰色的礦石上，勻染成一小點一小點的濕痕。

汪寶強(qiáng)則穿著件襯衣，挨在他身側(cè)。也跟著鏟煤。

同樣的彎腰曲腿，揮鍬，收力，再揮動，但感覺完全不同，一個是純粹的老礦工，一個是傻不愣登的新演員。

就那份氣場。一眼看過去，倆人高低立現(xiàn)。

劉永紅的攝影機(jī)死死釘在褚青身上。拍他的汗珠子，拍他的骨架，拍他的肌肉，拍他臉上胡亂的黑色污跡……似乎入了寶山。尋到了雪亮的珍珠粒，沉迷入魔。

汪寶強(qiáng)也不時偏頭瞧他，偷偷調(diào)整著自己的動作，以求跟對方一致。

不知不覺，倆人揮鍬的節(jié)奏越來越像。

“戕！”

“戕！”

“戕！”

“嘩啦！”

正此時，忽聽洞頂一陣響動，隨即一塊臉盆大小的石頭帶著碎末就滾了下來。

“砰！”

剛好砸到褚青的背上。

“啊！”

劉永紅嚇得差點把機(jī)器扔了，李揚(yáng)更是三兩步跑過來，就要飛撲。

萬幸！萬幸！

礦洞太矮。他個子又高，后背離頂端只有一小段距離，那塊石頭沒產(chǎn)生多大的沖擊力。只是狠狠的疼了下。

褚青自己也抖了個激靈，就覺著從頭到腳，刷的一下毛孔舒張。不曉得是冷，還是熱，好像氣息驟然憋住了一秒鐘，等到恢復(fù)呼吸。再摸摸腦門，已是拔涼拔涼。

即便如此。下一刻，他卻轉(zhuǎn)頭，對嚇傻的汪寶強(qiáng)訓(xùn)道：“弄啥呢你！害怕了是不是？膽子咋這么小咧？想不想在這干？你要怕死就別在這干！”

所有人都圍了過來，默默看他這段即興表演，劉永紅強(qiáng)撐著拍完，終于見李揚(yáng)揮手示意，急忙放下機(jī)器。

眾人紛紛上前，問道：“怎么樣？青子。”

“青子，沒事吧？”

“大哥，你，你沒事吧？”

“沒事沒事。”

褚青已經(jīng)緩過勁，拍了拍背心，笑道：“不用擔(dān)心，我從小就命大！”

李揚(yáng)完全說不出話來，頓了半響，方道：“先，先休息，吃飯吧……”

“好嘞！”

副導(dǎo)演包振江應(yīng)了聲，利索的掏出幾個鋁飯盒，每人發(fā)了一個。里面是在鎮(zhèn)子上買的烤餅，還夾著幾塊腐乳。

大家早就又累又餓，席地而坐，抱著飯盒就開始吃。水也有，那種圓形水壺，事先裝滿白開水，往腰后一掛，特方便。

而朱大國他們，同樣干了半天，見這幫人休息，也紛紛湊過來，各自拿出干糧，一起地下晚餐。

“老李，試試俺這個！”

魏小軍遞過自己的飯盒，里面除了餅子，還有黑乎乎的一坨。

“這啥東西？”李揚(yáng)問。

“俺老家的醬菜，自己腌的，俺帶來了一瓦罐。”

“喲，那得嘗嘗。”

李揚(yáng)夾了一筷子，品了品，只覺酸酸辣辣的，味道甚是特別，便贊道：“不錯不錯！”

“哎，給我點！”

褚青倒饞了，厚著臉皮要了三分之一，也嘗了嘗，笑道：“嗯嗯，確實不錯！等上去你把配方告訴我，我回家也腌一罐。”

“中！”魏小軍痛快答應(yīng)。

朱大國卻湊到李揚(yáng)旁邊，略微憂心的問：“老李，你說那書包啥時候能到家咧？”

“得一個禮拜吧，你寄的不是快件。”

“哦。”

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，笑道：“俺就是想讓娃兒快點背上新書包，快點看書。哎，俺娃兒學(xué)習(xí)可好了，老師說能考上縣里的重點高中。”

“噫，俺家的才好，老師說能考上市里的學(xué)校咧！”魏小軍又不服了，立即接茬。

“你個瓜皮！你家那才念小學(xué)，跟我比球！”朱大國罵道。

“哎哎，別吵，孩子們都爭氣，都爭氣！”李揚(yáng)笑道。

伙食雖然粗糙，但大家一起吃吃喝喝，還是這樣的場景，倒也有些意思。

劇組的時間緊張，不能總跟他們扯皮，迅速的搞定晚飯，便繼續(xù)拍攝。這回就不用幫忙了，朱大國他們也跑到另一條礦洞里接著干活。

這一組鏡頭，褚青不知道拍了多久，整個人快虛脫的時候，總算收工。

“嗬！二十一個小時，破紀(jì)錄了！”

李揚(yáng)看了看手表，還有心情開玩笑。

大家懶得理他，一個個強(qiáng)撐著往回走，半道又碰到魏小軍等人，遂招呼了幾聲，他們還得再干一會。

眾人搭上罐籠，嘩啷嘩啷的升上去，天光一露，猛烈刺眼，跟下井前沒啥兩樣，仍然是下午時光。

媽的，這點最討厭了！井中無日月的感覺。

“回去得好好洗個澡，身上都餿了！”

汪雙寶抻了個懶腰，哈氣連連。

“想得美，回去有熱水再說吧！”包振江嗆聲道。

褚青趿拉趿拉的邁著小碎步，笑道：“我是沒勁兒洗了，擦把臉就得，這鼻子里都……”

話到半截，他猛地頓住，隨即彎下腰，偏頭細(xì)聽。

“沙沙沙！”

“沙沙沙！”

一股很古怪很微小的聲音，似乎從天上，似乎從地底，又似乎從四面八方傳來。隨即，越來越近，越來越大，越來越清晰，一點點的往上攀爬，積聚著力量，然后……

“轟！”

褚青就覺著地面晃了晃，整個身子都跟著顫了兩下，尚不及做反應(yīng)，就聽“當(dāng)當(dāng)當(dāng)！”一連串的敲鈴聲。

緊跟著，那些工人們紛紛從土房里鉆出來，迅速的集中到礦井周圍，嘴里還不停喊著

“塌了！”

“塌了！”

“嘣！”

他腦中有根弦瞬間繃斷，連滾帶爬的蹭到井口，探頭往下望，那數(shù)百米深的立井，目不見物，黑幽幽的好像直通到彼岸。

他卻似能看到最底下，慢慢浸染著的，紅色的血，紅色的血，紅色的血……還有幾十分鐘前，活生生的兩張笑臉。

“大國！”

“小軍！”(