嫡長女 第四章 晚梅有香

“什么？你再說一遍？！”到了第二日晚飯后，秋歌向沈?qū)庌D(zhuǎn)述了堂哥秋梧的話，就見沈?qū)幨B(tài)地叫了起來，神色慌亂不已，小小的額頭還有冷汗冒出，太過震驚了。

秋歌也一下被影響了，慌忙回答道：“姑娘你怎么了？哥哥是這么說沒有錯的啊……姑娘……”，這主仆兩人的聲響之大，還把門外正在管教小丫鬟的柳媽也驚動了，趕緊讓丫鬟婆子散了去，走了進(jìn)來，還以為發(fā)生了什么事。

看到柳媽，沈?qū)幏炊剡^神來了，急忙掩飾：“沒事呢，秋歌正在說她堂哥的混事呢。”又給秋歌使個眼色，秋歌也反應(yīng)過來了，忙說是啊是啊，還不住地點(diǎn)頭，只是那語氣也略有一絲緊張，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何姑娘會如此慌亂。

柳媽看到這幕，反而笑了。心想姑娘你是我奶大的，還有什么話要對我遮掩啊，卻也感嘆這個小女孩是長大了，特別是來到京兆后，進(jìn)退容度，已漸漸了有了自己的想法，這是好事啊，有女初長成了。柳媽沒有子女，這個小女孩是她全身心守護(hù)的，對于她的每一點(diǎn)變化，其實(shí)她都很清楚。所以她也只略責(zé)怪了一下秋歌：“大聲嚷嚷，像什么話，切不可再這樣了。”余的話也沒有多說，就走了出去，繼續(xù)對小丫鬟們訓(xùn)話不論。

沈從善這個伯祖父過世了？！沈?qū)幍谝巫由希叵肫饎倓倧那锔杼幝牭降脑挘痼@不已，又覺得茫然無措。怎么會這樣？沈從善，沈?qū)幍牟娓福笆乐钡缴蚣覂A覆，他都還在世的啊，怎么會過世了？她覺得似有巨石重壓，快要透不過氣來，原以為只要沈從善這個伯祖父從思過處出來，原以為只要有這個伯祖父在，沈家就有定海神針，現(xiàn)在，他竟然過世了？那沈家怎么辦？

沈從善，祖父沈華善的嫡親兄長，天降之才，卻早在很多年前就被逐入沈家的思過處，到底是因?yàn)槭裁丛颍瑓s沒人能說得出來，只知道是大錯，能危害到全族的大錯，所以一關(guān)就是三十多年，他也從來沒有出現(xiàn)過人前，甚至，沈家很多余字輩的子弟都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存在。

沈?qū)幹灾溃鞘且驗(yàn)榍笆雷娓溉氇z之時(shí)，以損耗全部七枚暗棋的代價(jià)，輾轉(zhuǎn)給尚在坤寧宮的她傳來一句話：護(hù)從善，全族安。

卻沒有想到，變數(shù)太大太快，她再也出不了宮。這個消息，被當(dāng)時(shí)的正昭帝得知，正被沈家族人秘密護(hù)送出京兆的沈從善，也被金吾衛(wèi)截殺，為了一個人出動了金吾衛(wèi)，所以沈家僅剩的那些族人，也在那一次截殺中全部滅亡。

后來她才知道，沈從善之錯，乃是在于他那一席“上官無道，沈氏從龍，必遭滅門”的言論，更可怕的是，他有沈氏取而代之的暗示之意。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論，使得他的父親，也是時(shí)任族長的沈積安驚恐且懼，聯(lián)同沈氏家、積、善三輩決議，以大錯逼其幽居思過處。

沈?qū)幰簿椭懒耍瓉碜约旱淖娓敢恢蓖低蹬苋ニ歼^處去看望自己的哥哥，沈華善一直都和沈從善保持著極其親密的聯(lián)系。這三十多年來，沈華善瞞著自己的父親和族人，一直對思過處的哥哥敬慕有加，受他影響也最多，卻在入獄之后后悔不已，悔不聽兄長當(dāng)初反對之言，輔助了上官長治登上了帝位，沒想到他嫉恨沈氏勢大，這么快就開始對沈家下手了。就是在獄中，他想到給沈?qū)巵硇牛屗认律驈纳疲挥芯认逻@個兄長，沈家才有一線生機(jī)。

當(dāng)然也就知道，長泰三十八年祖父沈華善所獻(xiàn)承平八策乃出自這位伯祖父之手，可惜的是，窮盡這位叔祖父一生政治智慧的定亂八策直到沈氏傾覆才成書，但隨著他的死亡，最后也不知所蹤。

這是沈?qū)幥笆缹ι驈纳频乃杏∠螅惨恢焙妥娓刚J(rèn)為的一樣，只有這個伯祖父，才能改變沈家的命運(yùn)。

可是，現(xiàn)在，長泰三十五年，他就過世了，那么沈氏怎么辦？那么承平八策在哪里？那么沈家是不是還會按照既定的軌跡走下去？那么沈家最后還是逃不過被抄家滅族的命運(yùn)？難道還要我眼睜睜看著前世那一幕再次發(fā)生嗎?

一時(shí)間，沈?qū)庡e亂了，不知今夕何夕，好像又看見坤寧宮之亂，秋歌她們血肉模糊的樣子，又好像回到了長春冷宮破敗宮墻內(nèi)，聽見宮女惡毒的詛咒，祖父、父親、叔叔、哥哥一一在她面前倒下，斬首無頭的情景……

不可以！沈?qū)庂康乇牬蠛诹恋难劬Γ@樣的情景不可以再發(fā)生！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讓這樣的情景在發(fā)生！既然我已經(jīng)重生了，還重生在所有事情的開始，這一切就都有了改變，我既然可以阻止二哥進(jìn)入五皇子府任職，那么我就可以改變沈家的命運(yùn)！

這一世，必要阻止上官成長登上帝位，必要改變沈家七月沉的結(jié)局，這，才是我重生的意義！慌亂過后，沈?qū)幈虐l(fā)出濃濃的斗志。

她重生，他而死，這其中，冥冥是不是有所注定？不然伯祖也不可能在她重生那一日過世。伯祖已過世，這是沈?qū)幰饬衔醇暗氖虑椋牵@又何有可懼？何有可慌？我都重生而來了，已經(jīng)是先天之機(jī)，過后一切，也不過是見步行步，水來土掩而已。

凡今之后，只能靠我自己了，不對，我還有祖父，還有父親，還有那么多兄弟，這一世，必和前一世是不同了的。沈從善的過世，更是夯實(shí)了沈?qū)幈揪统练€(wěn)的內(nèi)心。

第二日又是個晴天，沈?qū)幒芟矚g晴天。在陰冷幽暗的長春冷宮待了那么多年之后，沈?qū)幐矚g看見陽光，讓人暖和舒服。只有經(jīng)歷了那等永遠(yuǎn)暗沉的時(shí)光，才發(fā)覺這天地最無私的陽光，是那么讓人感激。

她還是一副清淺的裝扮，帶上四大丫鬟中年紀(jì)最小的冬賦，準(zhǔn)備去給和鳴軒給母親沈俞氏請安。和鳴軒，是沈則敬和沈俞氏居住的院落，位于沈家的東南，離沈?qū)幩诘那嘀窬右灿幸欢尉嚯x。

從青竹居出去，穿過幾個小花園，再繞過一翠湖，順著翠湖東南行，就能到達(dá)和鳴軒。這條路是沈?qū)幾邞T了的，可是今天，她卻帶著冬賦，在翠湖邊拐了個彎，往另一個方向走去，那是通往沈家思過處的方向。

思過處，顧名思義，那是沈氏一族犯了過錯的族人家仆居住的地方。沈家每一個人都知道，卻甚少有人去，沈華善上京兆任官之時(shí)，把思過處也從杭州遷了出來。說不出是什么心思，就算為著沈從善這個從未謀面的伯祖父吧，她今天很想去思過處那里看一看。

冬賦跟在身后，小聲提醒：“姑娘，走錯了……”

沒有走錯，怎么會走錯呢，她前世已經(jīng)走錯了，今生絕不會再走錯了。沈?qū)幮α诵Γ^續(xù)帶著冬賦前行，不一會，就在思過處門前站定了。看著門匾上掛著的“思過處”三個大字，也不知是出自誰手，細(xì)一看，竟覺出凜然的氣勢來，仿佛萬馬千軍肅然蓄勢待發(fā)，再看兩邊掛著的對聯(lián)“花落猶香知前后”“雪融仍寒問有無”，也是同樣的感覺。

花落猶香知前后，雪融仍寒問有無。

前后，有無，思過之意義，就是這樣嗎？身前身后之事，得失有無之間，控制貪念，控制**，到最后，在艱難困苦之地，想一想所來之路，顧一顧所為之事，值得不值得？思過處，是為了警醒族人？前一世她做了皇后，身份地位之尊崇，無人能比，可是那又怎么樣呢？得到了什么？

思過思過……竟是前后和有無四字嗎？沈?qū)幊良帕恕?p/> 院子高高的圍墻邊，還有一株梅探出枝條來，還零星點(diǎn)著幾朵梅花，那姿態(tài)妖嬈，甚是讓人歡喜。這都春三月了，這梅花還開著啊，沈?qū)幒孟襁€嗅到了梅花的香氣。

原來這就是思過處啊，沈?qū)幷f不出是什么感覺，怔怔，仿佛無限惆悵，又仿佛無限歡愉，終于有機(jī)會來這里看一看了，終于有機(jī)會知道思過處是怎樣的了。前世今生，她都沒有來過這里，原來，這就是思過處啊，思過處原來是這樣的啊。

她就這樣站定，就這樣看著那緊閉的大門，也沒有讓冬賦推開門進(jìn)去，還有什么必要進(jìn)去呢。想到沈從善在這里度過了一生最鼎盛的歲月，就是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大錯，他有什么錯呢？沈家已經(jīng)以滅族的代價(jià)，沈?qū)幰呀?jīng)以囚居十七年的代價(jià)，證明了這個伯祖父說的話沒有錯的啊。

沈從善伯祖父都已經(jīng)不在了，思過處對于她來說已經(jīng)沒有意義了，她就在門外，就已經(jīng)完成了這次來這里的意義。是來這里寄托祭奠的心意，為著早早就過世的伯祖父，甚至，是為了前世幽居冷宮的自己。

然后轉(zhuǎn)身往回走，往翠湖東南方向走去，依舊靜默不語，好像真是來看一看而已，只看一看，就夠了。身后的冬賦困惑不已，這有什么好看的？

晚梅有香，終不算遲。伯祖父，你放心吧。沈?qū)幰矝]有說話，只在內(nèi)心里完成了對沈從善的敬拜的儀式，也是，對自己的交代，更是，對自己決心的堅(jiān)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