漢魏文魁 第二十四章、軍功酬爵

有一個成語叫做“期期艾艾”，形容口吃者吐辭重復(fù)，或者因為驚恐、激動等情緒而一時間說不出話來。這成語有兩個典故來源，一是“期期”，當(dāng)初劉邦起意廢黜太子劉盈，御史大夫周昌站出來表示反對，說：“臣口不能言，然臣期期知其不可；陛下雖欲廢太子，臣期期不奉詔?！边@里的“期期”并無明確含義，只是表示口吃的語氣詞罷了。

“艾艾”的來源，這年月尚且沒有，起碼得后推個一二十年?！妒勒f新語。言語篇》中記載，鄧艾曾經(jīng)在司馬昭面前奏事，因為口吃而說：“艾、艾……”司馬昭跟他打趣：“卿云‘艾艾’，定是幾艾？”究竟有幾個鄧艾在我面前哪？鄧艾當(dāng)即答道：“‘鳳兮鳳兮’，故是一鳳。”

《論語》有載，楚狂人接輿曾經(jīng)作歌以迎孔子，曰：“鳳兮鳳兮，何如德之衰也！往者不可諫，來者猶可追。已而，已而！今之從政者殆而！”這里的“鳳”就是指孔子，說就算你有鸞鳳之操，奈何世亂，從而德衰……

所以鄧艾說了，接輿連唱兩聲“鳳兮”，其實單指一鳳；所以我開口兩個“艾”字，也是光指的一個鄧艾。

此外，世人但知“伏龍”、“鳳雛”也，而不知道鄧艾尚有“伏鸞”之號，鸞是鳳的異名，故此鄧艾舉“鳳兮”為例，也有在司馬昭面前自抬身價的用意。

是宏輔還沒有找著鄧艾，卻先發(fā)現(xiàn)了馬鈞，也是個嚴(yán)重口吃的家伙。今日馬鈞覲見天子，張嘴就一連好幾個“臣”字，天子乃戲之曰：“朕止召一馬鈞耳，今來者，有臣幾何？”所以旁邊是宏輔自動腦補(bǔ)：“‘鳳兮鳳兮’，故是一鳳?！?p/> 不會吧，“期期艾艾”這個成語，不會就此變成“期期臣臣”?；蛘摺捌谄阝x鈞”吧？

然而他確實想多了，成語之由來，必附以軼聞趣事，原本歷史上。若非鄧艾回答得巧妙，“艾艾”亦無以與“期期”相并論也。至于馬鈞，他根本就沒有鄧士載那般急智啊。

所以天子戲之，馬鈞卻只管伏地不言，倒讓天子覺得頗為無趣。于是也不理馬鈞了。卻轉(zhuǎn)過頭去詢問群臣：“朕當(dāng)如何賞賜？”

曹子孝沒怎么過腦子，直接回答道：“造此重器，國家之寶，馬鈞功不可沒。當(dāng)使為諸葛孔明之佐貳，可為武庫司郎中?！?p/> 話音才落，諸葛亮趕緊攔阻：“不可也?！?p/> 是宏輔瞟了諸葛亮一眼，心說孔明果然是厚德君子，對馬鈞真是愛護(hù)有加啊。

師徒多年，諸葛亮的心思他最明白不過了?？酌鞯闹鞠蚴菫橥跽咦?，他一直瞄著宰相的位置哪。豈肯長久做一技術(shù)官僚？只因為受是宏輔的影響，明白了“工欲善其事，必先利其器”的道理，這才花費大量精力在武器裝備的更新?lián)Q代上——也在于他找不到合適替代自己如今職責(zé)之人，那就只有自己硬著頭皮頂上去啦。

如今好不容易得一馬鈞，就理論上來說，正可扶持馬德衡，好方便自己抽身。但問題馬鈞年紀(jì)太輕啦，為吏也還不過半年而已，若是驟得高位。無異乎拔苗助長，對國事，對馬鈞個人，都未必是什么好事情。

所以諸葛亮才出面攔阻。隨即稟報天子，說馬鈞還不到二十歲，是去歲科考入仕的，雖說才具冠絕，但經(jīng)驗欠缺，也無名望。怎么能夠一步登天，就任千石之吏呢？想那同為技術(shù)官僚的趙爽趙君卿，從出仕到做郎中，也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哪，那就已經(jīng)夠快的了——再說趙爽都快三十歲啦。

“臣師曾有語曰：‘木秀于林，風(fēng)必摧之；堆出于岸，流必湍之；行高于人，眾必非之；前鑒不遠(yuǎn)，覆車?yán)^軌?！耨R鈞雖為嘉禾，其止抽穗，未生谷也，驟然拔之，必為所非，目之倖進(jìn)，非所以造育人才也。陛下三思。”

天子手捻胡須，說孔明所言有理。那么又該怎么賞賜馬鈞呢？僅僅賜以金帛，未必足夠啊——“功高賞薄，人將輕朝廷名祿，并腹誹朕也。”

是宏輔腦筋一轉(zhuǎn)，舉笏應(yīng)道：“臣以為，造器以利戰(zhàn)陣，其功同乎殺敵，可賜之以爵也?！?p/> 天子微微皺眉，瞟一眼是宏輔，心說你倒是挺會見縫插針哪……

緣由在于，最近一段時間，關(guān)于爵位設(shè)置的問題，是宏輔和陳長文正在打筆仗。

陳長文提出秦漢以降的二十等爵位系統(tǒng)，民爵久不授人，而官爵也進(jìn)行了多次析分——從列侯中又分出縣侯、鄉(xiāng)侯、亭侯多個層級——既然已經(jīng)變得面目全非了，干脆一次性推翻，恢復(fù)周代的公、侯、伯、子、男五等爵制算了。

可是誰都料想不到，想當(dāng)年為了使天子進(jìn)位魏公，而曾經(jīng)大力鼓吹過五等爵的是宏輔卻站出來表示反對。是宏輔說啦，首先所謂五等爵制，經(jīng)過我數(shù)年來的考據(jù)，根本就是后人附會——

《左氏春秋》有載：“王及公、侯、伯、子、男，甸、采、衛(wèi)、大夫各居其列。”《孟子》則說：‘天子一位，公一位，侯一位，伯一位，子、男同一位，凡五等也……’”等等各種說法，層出不窮，相互矛盾。經(jīng)過比對各書，是宏輔認(rèn)為《公羊傳》的記載是比較符合周禮的，即“天子三公稱公，王者之后稱公，其余大國稱侯，小國稱伯、子、男。”

也就是說，周代的爵位系統(tǒng)，其實只分三個層級。第一級是“公”，指的是“為王卿士”的比方說周公、召公、單公，以及“王者之后”的宋公，至于諸侯各自關(guān)起門來稱公，皆僭越也。第二級是“侯”，如齊侯、晉侯、魯侯，等等，指分封在王畿外的親附諸侯。第三級是伯、子、男，伯是畿內(nèi)的小國，比方說毛伯、原伯、秦伯——跟通“霸”的伯（諸侯之長）含義不同；子多為夷狄之君，如楚子、徐子、萊子等；男是附庸小國，如許男、宿男、驪戎男等。

所謂“五等爵”，既然基礎(chǔ)就是虛構(gòu)的，那么也就沒有復(fù)興之理。這不是恢復(fù)周禮啊，只是借周禮的名義單搞一套罷了。

其次，周代的封爵都有采邑，如今的爵位則除了王、公兩種外。都只有食邑而已，若說恢復(fù)，難道又要割裂中國，各據(jù)疆土嗎？這種歷史的倒車可不能隨便開??！

所以是宏輔的建議，是在秦漢二十等爵的基礎(chǔ)上。重新設(shè)定民爵系統(tǒng)，并因應(yīng)情勢，把官爵系統(tǒng)嚴(yán)密化。

其實有些話大家伙兒都只敢藏在心里，而不敢明宣之于口，但當(dāng)政者自能心領(lǐng)神會。陳長文為什么要“恢復(fù)”五等爵？不是崇尚周禮，而是為了把軍功爵向官僚爵作轉(zhuǎn)化。秦漢之爵，多償軍功，所以只要在戰(zhàn)場上斬獲一枚首級，便可獲得最低等的爵位——公士。無軍功者，即便你位居卿相。也是不能夠封爵的。

西漢初年尚且維持這一制度，而且例無侯位不得拜相，所以宰相之位基本上都拿捏在軍功貴族手中。到了武帝的時候，覺得相權(quán)太大，應(yīng)當(dāng)裁抑，于是特命文士公孫弘為相，并且法外開恩，封他平津侯——丞相封侯即源于此。

那么既然沒有軍功照樣封侯，軍功的榮耀便連年下降，民爵逐漸式微。終于不命，這也是一個主要的因素。陳長文建議“恢復(fù)”五等爵，就是要徹底排除民爵，而只命官爵。并且這官爵還跟軍功不再掛鉤——無疑，這是有利于官僚階層的穩(wěn)固和上升的。

但同樣支持官僚制度的是宏輔卻又有另外一番考量，那就是不希望徹底消除民爵，從而使得軍功貶值，軍人的地位下降，進(jìn)而導(dǎo)致民間尚武之風(fēng)被逐步摒棄。老百姓全都變成了統(tǒng)治者隨便搓圓捏方，侵略者一打就垮的乖綿羊。當(dāng)然這話不能明著說，他只能提醒天子，蜀賊尚在，涼州亦未徹底平定，國家只有保持了從上到下的聞戰(zhàn)而喜的風(fēng)氣，才能順利一統(tǒng)天下啊。

為此他重新擬就了一套制度，分爵位為二十五等：一公士，可比百石吏；二少士、三中士、四上士，可比比二百石與二百石、上二百石吏……十二為公大夫，可比八百石吏，也就是小縣之長了——以上為民爵；十三為少大夫，比上八百石吏……十八為常伯，比二千石；十九等亭伯以上，始有食邑，比之公卿，亭伯而鄉(xiāng)侯，鄉(xiāng)侯而縣侯，縣侯而郡公、國公，諸王子則封郡王、國王。

也就是說，把爵位等次和官品秩祿掛起鉤來，即便庶民得爵，其起居用度的等次亦可類比相應(yīng)官吏，以示尊貴也。真要是同于秦漢制度，得爵即授田、宅、奴隸，估計朝廷給不起，所以只要給個名分就成啊。他還建議，鑒于國家初定、百廢待興，庫用不足，可以允許庶民捐輸，以得民爵。其目的是為了從商賈和富裕的寒門手中撈出點兒錢來，既能填充國庫，同時又能提高他們的社會地位。

其實若說僅僅恢復(fù)民爵，陳長文還未必會針鋒相對地表示反對，說不定就跟九品中正和科舉制度似的，他跟是宏輔私下商量一下，各退一步，提出個中間性的方案出來。問題允許庶民捐輸?shù)镁?，這必然影響到世家大族在社會中的統(tǒng)治地位啊，陳長文斷然不肯讓步。于是二人連番筆仗，各拉黨羽，并且引經(jīng)據(jù)典，吵得天子一個頭兩個大。

如今趁著賞賜馬鈞的機(jī)會，是宏輔見縫插針，又提出他的爵位建議來啦。查其用意，以馬鈞的資歷，即便立有大功，也不可能一步登天為舊爵的最低位關(guān)內(nèi)侯，若說以爵位酬之，那就必須恢復(fù)秦漢二十等爵，或者趕緊制定出關(guān)內(nèi)侯以下新的爵位體系出來了。

所以此言一出，天子多少有些不耐煩，可是又不好疾言駁斥——終究是宏輔所說也有道理啊。當(dāng)下環(huán)視群臣：“卿等以為若何？”曹子孝、夏侯元讓當(dāng)即站出來表示：“是太尉所言是也，臣等附議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