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鱗開 四二七 期以忠義酬明君(一)

一將功成尚且有萬骨皆枯，何況改天逆命，重起國運。

多爾袞只看到了明軍兵少的弱點，卻不知道明軍為何兵少。

在當前這個亂世，乃至另外一個時空里仍將延續(xù)二十多年的亂世之中，只要是一方藩鎮(zhèn)，誰手里不是轉(zhuǎn)眼之間拉起十萬人馬？以東宮在山東、河南建立起來的基層衙門，要想一夜之間拉出二三十萬的人馬絕非難事。

關(guān)鍵在于，這只是人和馬，而非戰(zhàn)士。

明軍戰(zhàn)士能夠在戰(zhàn)損過半的情況下堅守陣地，而清軍除了初時還有僥幸，硬生生扛到三成傷亡，最終還是扛不住了。那可是號稱滿萬不可敵的滿洲真夷大兵。如果包衣奴在軍中的比例較大，還沒到一成傷亡就已經(jīng)要潰逃了。

所以將非戰(zhàn)斗人員拉到戰(zhàn)場上充數(shù)，在朱慈烺看來非但不人道，而且不明智。那些人只會令恐慌蔓延，制造混亂，最后導(dǎo)致整支部隊的戰(zhàn)斗力下降，一觸即潰，望風(fēng)而逃。

這個概念現(xiàn)在業(yè)已為東宮體系各將校所理解，所以面對超過二十萬大軍壓境的情況下，也沒有聽到有人說將天津全城百姓趕上城頭的話。

“最怕的就是有人在城中放火，開門放賊。”蕭東樓在南門內(nèi)軍官宿舍碰到了正要趕去軍議的曹寧，自然而然談到了天津防御上。他道：“老弱婦孺盡數(shù)運走，愿意留下的青壯必須統(tǒng)一服從號令，有敢違令者斬。”

曹寧道：“還有人不愿走。”

許多人就算明知留下是死路一條，也不愿背井離鄉(xiāng)。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，蕭東樓并沒有太過強求，道：“跟他們說清楚，咱們在這里是要與城共存亡的。要想留下，就得聽從軍令。”

“都說了，那些文官眼下還在勸呢。”曹寧道：“他們要是走了，倒是能減輕不少負擔。”

“天津三衛(wèi)最早就是軍城，這里軍戶占了大部分。雖然上不得陣，干些輔兵的活還是沒問題的。實在不愿走的，就留下與城共生死。”蕭東樓想了想又道：“你剛說的負擔，無非就是糧食，只要守得住城關(guān)到港口這段，還怕糧食進不來么？”

曹寧點了點頭。

別的城市都是先有聚落，而后成城。天津卻是朝廷先畫了藍圖，圈地建城，然后才有了人口聚居。而最初建城的目的就是作為交通樞紐，方便軍資、貨物轉(zhuǎn)運。

朱慈烺走山東的時候。著實帶走了一批天津衛(wèi)的軍戶。就連城中的軍械制造業(yè)都連鍋端走。不留分毫給闖逆和滿清。蕭東樓領(lǐng)兵光復(fù)之后，城中的人口比之朱慈烺走時更少，青壯也不甚多，所以百姓這頭倒不是重點要考慮的問題。

蕭東樓與曹寧兩人邊走邊說。很快就到了位于城中心的鼓樓。這座弘治年間落成的建筑，磚拱起頂，四面穿心，上起樓二層，中置大鐘，以司晨昏。站在鼓樓之上，幾乎能遍覽天冇津衛(wèi)全城。正是因此，才被蕭東樓與曹寧選為第二師指揮部所在。

鼓樓以西為天津右衛(wèi)衙署，眼下也改成了第二師參謀部和訓(xùn)導(dǎo)部駐地。鼓樓東面的大運、大盈、廣備三倉。早已經(jīng)囤積了大量的糧食棉衣、火藥炮彈等軍資財物。北門內(nèi)的戶部分司作為書吏們的工作區(qū)和宿舍。東門內(nèi)的左衛(wèi)衙署、明倫堂、文廟全都改成了戰(zhàn)地醫(yī)院和病房。

蕭東樓在鼓樓見到了等候軍議的各營、部軍官，徑直帶人上了頂樓，那里已經(jīng)被布置成了作戰(zhàn)室。里面從地圖到沙盤應(yīng)有盡有，全是這一個多月以來的高效準備。

曹寧上前取了竹鞭，以參謀長的身份開始匯報各處備戰(zhàn)情況。這部分簡單明了。在場軍官本就是親自督工所部防段的工程，心中有數(shù)。曹寧說完，便是這些軍官提問題的時候。

軍官們也沒什么問題好問，各營伍早就做過了動員，都在摩拳擦掌準備好好跟清軍死拼一戰(zhàn)。盧象升就是死在清軍重兵圍困之中，他的這些舊部對東虜?shù)某鸷拊跂|宮新軍之中算是最高的了。

“虜丑以鰲拜部為先鋒，軍力有五千之眾，以第一營直面清軍，跟他們打陣地戰(zhàn)。茅適，你可有話要說？”蕭東樓摸著臉上的刀疤問道。

茅適在光復(fù)天津之后得了第一營營官的位置，換了新發(fā)的大紅胖襖，肩上銀徽閃耀，起身道：“卑職已經(jīng)巡視了全部防區(qū)，有信心阻敵于城廂之外。”

其他兩營的營官也紛紛表態(tài)，保證自己的防區(qū)不失。蕭東樓也不用格外囑咐，這里都是老兵，知道軍法的厲害。

“天津是必守之地，只要東虜不能切斷海河，咱們城內(nèi)就不虞斷糧。就算水關(guān)失守，城內(nèi)的存糧也夠全城堅守一年之久！若是這樣咱們都守不住天津，倒真是死了干凈！”蕭東樓聽完軍官們的表態(tài)，也算是做了富有自身特色的動員令。

“誓死守城！”眾軍官們異口同聲高呼道。

“此戰(zhàn)明軍有三敗！”

紫禁城，坤寧宮。

多爾袞坐在布木布泰對面，輕輕捋著大胡子，擺出一副“聰明王”的模樣，豎起手指道：“其一，明軍立足未穩(wěn)，不得地利；其二，這支明軍皆非天津土著，同樣是客軍作戰(zhàn)，沒有保家之心。而天津城中居民多遷徙山東，所剩之民不多，故說他不得人和；其三，明軍剛剛百里奔襲，大獲全勝，想來必是一群驕兵悍將。而我軍才從秦晉無功而返，正是哀兵必勝。”

布木布泰不懂軍事，甚至連漢話都說不好。她只是靜靜聽完，總結(jié)道：“以王爺之見，我軍是必勝的了？”

“必然如此。”多爾袞斬鐵截釘，心中暗道：我起二十萬大軍，若是連明軍萬余人都破不了，還打什么仗？

布木布泰長舒一口氣，道：“我等婦人不知軍陣之事，一切都仰賴二位王爺了。”

多爾袞見布木布泰連帶著濟爾哈朗，心中不喜。再想想自己也算做出了極大的犧牲，讓濟爾哈朗去打這必勝之戰(zhàn)，又給了他增加聲望的機會。一念及此，多爾袞自然免不了多多展現(xiàn)一些自己運籌帷幄之中的大才，布木布泰也裝出一副聽得津津有味的模樣予以配合。

兩人正說著，只聽宦官報道：皇帝駕到。原來是七歲的順治從外進來，手上還染了一團濃墨。

布木布泰連忙上前去，罵道：“你們這些奴才是如何看顧主子的？看這手上黑的！還不帶主子去洗洗？”

“皇額娘，今日先生夸朕的字寫得有力道了。”順治卻是十分高興。

布木布泰不以為然，道：“那些漢字有什么好學(xué)的，咱們滿人只需要學(xué)會滿蒙文字就夠了。立國之道在兵強馬壯，字寫得再好不也一樣被趕了出去？”

順治的熱情頓時被澆得透心涼。他知道母親不喜歡漢人漢文，甚至連漢話都不愿聽，只得閉口不言。

布木布泰轉(zhuǎn)頭對多爾袞道：“王爺，想當年我八旗大兵所向無敵，為何？就是因為公私分賬。后來先帝偏要用漢人學(xué)士，所獲盡入公中。我是以為不妥的。不給諸申勇士分些斬獲，他們?nèi)绾慰蠟橹髯有烂兀　?p/> 多爾袞抿嘴不言。相比兩黃旗的那些滿臣，多爾袞更傾向于漢化。他是經(jīng)歷過先汗時代的人，那時候打完仗說是公私分冇賬，其實值錢的財物、人丁都讓各旗的旗主拿了，下面的固山、牛錄分到的也不多，輪到一般甲兵幾乎沒有戰(zhàn)利品可言，有時候一件血衣就打發(fā)了。

若不是黃臺吉上臺，整頓旗務(wù)收攏旗權(quán)，哪有后來的幾番大捷？也是從那時候開始，搶西邊才算是惠及諸申，才讓整個滿洲真正凝聚起來，等到了入關(guān)的一天。

——若是不行漢人制度，你兒子連皇帝都坐不上。

多爾袞心中腹誹一句，突然想到兒子的問題。他因為身體原因，這么多年來只有一個女兒。不得已之下，他過繼了多鐸的兒子多爾博為子。雖然如此，若能將福臨也過繼過來，自己豈不就是太上皇了？既不用篡位，也一樣可以以皇帝的身份進太廟。

——這還真是個好主意。

多爾袞再次被自己的聰明才智折服了，不過當下還是得先把天津奪回來，這才算是打通了出關(guān)之路。現(xiàn)在關(guān)外還有一支明軍，只有寄希望于關(guān)外留守的八旗旗丁能夠先守住要隘了。

在軍事上占了極大優(yōu)勢之后，多爾袞整個人都精神了許多，輕快地出宮回府了。臨走之前，他還不忘停下來拍了拍順治的肩膀，露出一個和藹的微笑，為將來當“皇父”做一些感情鋪墊。

順治卻頗為厭惡，直忍到看不見多爾袞的背影，方才對他的皇額娘道：“皇額娘，先生們說：讓別的男人出入宮禁，會遭人非議的。”

“你懂什么，一邊玩去。”布木布泰瞥了小皇帝一眼，絲毫不以為然。

順治仰頭看了看注意力轉(zhuǎn)到了別處的皇額娘，再次將目光投向門口，迸發(fā)出兩道與其稚齡不符的兇狠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