類神 第九十章 食肉者

李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。但恍惚之間，似乎聽到了響動。

于是他猛地睜開眼，當(dāng)即支起了身。

這幾天晚上他都是這種狀態(tài)——要知道他們不是來度假的，而是來逃亡的。

然而再細細一聽，他稍稍松了口氣。那是拖鞋與地板刮擦的聲音。似乎是北川晴明開門走出了自己的房間。

她……好些了吧？

李真揉揉眼睛，轉(zhuǎn)頭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鬧鐘。

凌晨兩點三十分。

他本想也開門出去問一聲。但現(xiàn)在菲律賓的溫度很高，女孩兒必定穿得極為清涼，也許是去衛(wèi)生間。于是他重新躺回到床上，仔細傾聽外面聲響——擔(dān)心她又會忽然暈倒。

北川似乎趿拉著拖鞋在慢慢走，但李真聽了一會兒之后發(fā)現(xiàn)她不是在往走廊盡頭的衛(wèi)生間走，而像是在下樓。

腳步聲有些沉悶，好像人還不大清醒，沒力氣輕輕地往下落。

她要做什么？

李真想了想，起身下床，將耳朵貼在門板上。

聲音更清楚了。他聽到的是略微急速的腳步聲——似乎在走下最后幾級臺階的時候沒有控制好身體的平衡，險些摔倒了。

他再三衡量，還是悄悄地打開了門。

走廊里沒有開燈，一樓也沒有開燈。外面的雨還沒有停，屋子里很暗。他的眼睛適應(yīng)了一會兒環(huán)境，才能分辨出樓下的那個人影——纖細苗條，的確是北川晴明。

她慢慢地走進了廚房里。

于是李真的心中……

似乎有什么東西輕輕地跳了一下。

某種預(yù)感，某種……奇特卻難以言表的預(yù)感涌上心頭，然后輕輕一刺、微微一疼。殘存的睡意在這一瞬間統(tǒng)統(tǒng)消失不見——直到很久之后回想起今夜的情形他才弄清楚……

這種感覺叫做“心驚肉跳”。

他幾乎是夢游般地也拉開了門。走出去。

門軸潤滑得很好，一點聲音都沒出。

李真光著腳，聽到腳掌離開地面時候輕輕的“嗤啦”聲。但他屏著呼吸，一步一步往樓下走，一直走到廚房門邊。

里面有極暗淡的光亮傳出來。橘黃色。

以及一個被拉長的、蹲著的影子。

他覺得口干舌燥。心臟……好像要從口腔里蹦出來了。

然后是塑料的抽屜被拉出來的聲音。

窸窸窣窣的、翻開塑料袋的聲音。

就在這一瞬間，噩夢一般的回憶排山倒海地涌入他的頭腦。他想要邁出一步——就一步。然后轉(zhuǎn)過頭顱，向廚房里看一眼。

但某種情緒攫住了他的心，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不聽使喚，好像著了魔。

聲音消失了。

李真胸口的一口氣就懸在哪兒，不知道該怎么呼出去。

一秒鐘、兩秒鐘、三秒鐘……依舊毫無聲息。

他出了一口氣。

但隨即聽到輕微的“磕磕”聲。張嘴的“吧唧”聲。以及。咀嚼的聲音。

熱血沖上頭腦，身體終于與思維同步了。李真幾乎是耗盡了自己的全部力量踏出那一步，走到廚房門前，往里面看過去。

全身赤裸的北川晴明沐浴在冰箱冷藏室的橘黃色燈光當(dāng)中，手里……捧了一塊生肉。她轉(zhuǎn)頭看了李真一眼，迷茫地咧開嘴。

一排雪亮的白牙。沾染著模糊的血肉。

李真的指尖微微發(fā)顫，向她一指：“你……”

“啊！”

北川晴明則發(fā)出一聲驚叫，一把丟掉了手中的肉塊，飛快站起身。于是她的身體整個人暴露在李真的視線當(dāng)中——雪白柔滑、凹凸有致、活色生香。

但李真的眼睛只盯著一個部位——她的嘴。

嘴角還殘留著紅白相間的肉末。

“你做什么！？”北川晴明立即用手掩住了自己的胸，又往腳下一瞥，看到那塊生肉，“這是什么？！”

但李真愣在那里一句話都沒說。

北川晴明一把推開他。登登登跑上了樓。

然而李真還是沒動。

直到北川晴明“嘭”的一聲關(guān)上門，李真才如夢初醒般地吸了一口氣，慢慢彎腰、撿起那塊肉、放進冰箱里，然后關(guān)上門。

接著他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量，靠著冰箱滑坐在地上。

那一幕重演了。就好像一年前的自己。

原來根本就不是什么蚩尤的意志……原來他想的是對的——血液直接流入身體與血液被喝下去，效果的確不同。

然而他的心里生出更大的恐懼——如果像自己一樣暴走，或者還可以憑借冰王的力量，或者憑借那座小島的力量挽回。

但如果像一年前的自己那樣……

自己可以死去，然后復(fù)生。其他人呢？會不會就真的死了？會不會無法像自己一樣自愈？或者，會不會……無法復(fù)生也無法徹底失去意識。永遠處于清醒卻一動也不能動的狀態(tài)？

要知道這畢竟只是由于自己的血液引發(fā)的——北川晴明的情況似乎又比自己當(dāng)時詭異得多，她剛才，幾乎是完全處于某種夢游狀態(tài)吧？她不能像自己從前一樣尚且維持清醒的意識，這是不是意味著她的自愈能力……

不不不，牽強附會罷了！也許這意味著她將更加強大呢？

李真在自己的腿上狠狠掐了一下。

他必須承認自己已經(jīng)有些驚慌失措了——不單單是出于對北川晴明的擔(dān)憂。還是因為從前那些不堪回首、無比恐怖的記憶。那是他一輩子的噩夢，他不想再體驗一次，也不想要其他什么人再體驗一次。

可事情似乎已經(jīng)發(fā)生了——而他無能為力。

這件事遠遠超出他的能力范圍之內(nèi)，就好像生老病死、興盛榮枯，他找不到半點兒干涉的手段。

只是因為那一口血啊……他在心里想道。僅僅一口血所導(dǎo)致的變化，會和自己從前一樣么？就好比一輛加滿了油的汽車爬一條極長極長的坡。爬上去了。就是一路坦途。但如果只有半箱油呢？如果那油只夠它爬到一半呢？

會摔下來的吧。會更慘的吧。

那一口血……能做到什么地步？

他意識到，自己曾經(jīng)拯救了應(yīng)決然的血、曾經(jīng)引來了應(yīng)龍的血……似乎并非如他想象的那樣“無害”。

實際上那似乎是相當(dāng)可怕的東西。幾乎就在這時他又想起了北院的周老師曾經(jīng)對自己說過的話——現(xiàn)在他身體里的每一顆細胞，都類似癌細胞。只不過是被某種規(guī)律所約束的、能夠組成一具完整而生機勃勃的機體的“癌細胞”。

那種約束力當(dāng)然是來自自己的基因深處。但眼下的北川晴明——如果說正是因為自己的血液里面的那些東西導(dǎo)致了她如今的狀況……她的身體之中有那種能力么？

有那種可以約束那些瘋狂生長的、比癌細胞更加可怕的東西的能力么？！

如果從這種科學(xué)的角度來考慮問題——當(dāng)初被自己救活的那些人呢？

或許當(dāng)時他們的身體已經(jīng)失掉了生機、細胞開始死去。但自己大量的血液落在了他們的身上，于是那些瘋狂生長的細小細胞重啟他們已經(jīng)衰竭的器官功能，而后強迫它們飛速愈合、開始工作……

可為什么應(yīng)決然或者呼雁翎、杜啟溪的身上沒有發(fā)生這種變化？

是因為他們是“死人”么？

死人、活人……有什么不同？

然而這些都只是細枝末節(jié)。事情已經(jīng)的的確確地發(fā)生了——發(fā)生在那個同他相識最久、也是最無辜的“北川晴明”身上。

李真聽著雨聲與閃電聲。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很久，然后才慢慢站起身來，上樓走到北川晴明的門前。

他抬起手，想要敲門。

然而始終落不下去。

不知道，該怎么說啊……

但房間里的人卻說話了。

“李真，你進來。”

他輕輕地出了一口氣。推開門。

屋子里有女孩兒特有的微香氣息，沒有開燈。北川晴明裹了薄薄的被子、雙手抱膝，坐在床上。一個接一個的炸雷映得她臉上陰晴不定。

李真站在門口。想了很久很久，只說出一句話：“對不起。”

北川晴明微微轉(zhuǎn)頭，看了看他。然后輕聲問：“我現(xiàn)在是不是和你當(dāng)時一樣？”

“手腕疼，惡心。頭疼。是不是說……我得了癌癥了？”

李真沒說話。但北川晴明朝他翹了翹嘴角：“我要聽實話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“那么接下來，我是不是也會像你一樣死掉？”

“也許……是。”

北川晴明深深吸了一口氣：“會像你那樣再復(fù)活嗎？”

李真握緊了拳頭。喉嚨里好像被塞進去什么東西，就連呼吸都變得艱難了。然而他最終擠出了一句話：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為什么不知道？”

李真微微偏過頭去，不看她：“從我第一次覺得餓開始，到像你今天這樣沒法兒控制自己……花了半年的時間。你……只是喝了一口血。”

被子發(fā)出輕微的聲響。北川晴明低下頭去，發(fā)絲遮蓋了面龐：“那么，我像是速成的？或者半成品？”

李真忽然踏前一步：“你可以再喝我的血。喝很多很多，我恢復(fù)能力很強的，造血也很快的，也許你可以……”

“嗯。你出去吧。”她的聲音還是很平靜——然而帶著令人心寒的涼意。

李真動了動嘴唇，猶豫很久，還是轉(zhuǎn)身走出去，輕輕關(guān)上了門。

隨即聽到被壓抑著的、低低的抽泣聲。

他無力地靠在墻壁上。

只是一口血而已啊。又不是像自己這樣的身體。怎么可能像自己一樣……復(fù)生？

這個念頭一次又一次從心里浮現(xiàn)出來，而李真試著不去想它。然而那想法就如北川晴明的抽泣聲一樣，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。(