士子風流 第七百三十八章:使朕無憾

現(xiàn)在的問題就在于，這是誰的天下。

是一群歷來被視為賤民的商賈，還是千年來享受特權(quán)的士紳。

這個問題不搞清楚，大明朝就要混亂。

這當然不是危言聳聽，歷朝歷代，天下大亂都有一個特點，那就是群體的分裂。

這個分裂，既有統(tǒng)治階級與庶民的對立，所謂忍無可忍，無需再忍，再庶民沒有了飯吃，當他們沒有了衣穿，于是揭竿而起，以血肉為刀劍，以筋骨為長戟，所過之處，殺死官吏、士紳，絕不妥協(xié)。

另一種，則是內(nèi)部權(quán)利的分裂，如外戚與宦官的對立，文官集團與門閥的對立。

而現(xiàn)在，一種新的對立出現(xiàn)，即真正的階級對立，這絕不是士紳和庶民的所謂階級對立，因為天下精英，盡皆收入士紳之手，他們控制輿論，控制生產(chǎn)，控制一切，尋常百姓稍有不馴，即可立即用輿論抹黑，然后調(diào)集大軍，立即彈壓。

他們面對的，不再是一群順民，而是日益茁壯，實力越來越雄厚的一群商賈，這些商賈已經(jīng)腰纏萬貫、富可敵國，也已經(jīng)在朝中有了自己的代理人，他們甚至已經(jīng)到了左右政局、左右輿論的地步。

逼到了墻角，那么就必須反擊。

楊廷和現(xiàn)在的堅決態(tài)度，也來自于此，他的身后，站著上千年以來站統(tǒng)治地位的一群人，他們掌握天下絕大多數(shù)的土地，他們早已滲透進天下各處，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。

所以楊廷和直接一句恐天下不服，是很有道理的。

嘉靖當然能明白他的意思，他淡淡一笑，看了徐謙一眼，而后道：“天下有士，有工，有農(nóng)，有商，有人不服，自然也有人服氣。”

楊廷和道：“陛下莫忘了祖訓。”

嘉靖道：“楊卿，繼續(xù)擬旨意吧。”

嘉靖已經(jīng)沒有了選擇，他必須讓中山王登基，因為楊廷和所言的那一群天下人并不支持這個做法，既然不支持，那么唯有堅持自己的立場，讓徐謙一伙上來。

楊廷和倒也干脆，點了點頭，重新執(zhí)筆。

嘉靖道：“自今以后，實愿內(nèi)外親賢股肱大臣，念朕朝乾夕惕之苦衷，仰答皇考弘治孝皇帝利益社稷之誠念，各秉忠良，屏除恩怨，一心一德，仍如朕在位之時，共相輔佐，俾皇太子朱載基成一代之令主，則朕托付得人，追隨列祖皇考在天之靈，亦可不愧不怍也。朱載基仰承列祖積累之厚，與宗親同氣至親，實為一體，尤當誠心友愛，休戚相關(guān)。親正人，行正事，聞?wù)裕馂樾∪怂T，勿為邪說所惑。祖宗所遺之宗室宜親，國家所用之賢臣宜保，自然和氣致祥，綿祖宗社稷萬年之慶也。內(nèi)閣大臣、吏部尚書楊廷和，心地醇良，和平謹慎，遇事不驚，可以擔當大任。戶部尚書徐謙，才識俱優(yōu)，實國家有用之才，亦可輔政，大學士張孚敬器量純?nèi)阏\供職，可以進用……自即位至今，建言得罪諸臣，存者召用，歿者恤錄，見監(jiān)者即先釋放復職。方士人等，查照情罪，各正刑章，齋蘸工作采買等項不經(jīng)勞民之事悉皆停止。于戲！子以繼志述事并善為孝，臣以將順匡救兩盡為忠。尚體至懷，用欽未命，詔告天下，咸使聞之。”

最后一段話，顯然病榻上的嘉靖已經(jīng)考慮良久，所以一口氣道了出來，里頭的內(nèi)容，無非就是三個方面，一方面是讓大家一起輔佐朱載基。另一方面則是點出幾個重要的輔政大臣，而最后，則是改正自己的錯誤，從前有一些因為上書而得罪嘉靖的大臣，若是已經(jīng)死了的，全部赦免，官復原職，而已經(jīng)死了的嗎，則是要從中撫恤。

楊廷和這一次沒有將嘉靖的話有任何改動，而是直接將嘉靖的原話記錄進去。

嘉靖似乎已經(jīng)用盡了平生的氣力，道：“還有朕曾寵幸道人，張顯雖誅，卻依然有道人數(shù)百養(yǎng)于京師，這些人妖言惑眾，待吾兒登基之后，應予誅殺；又有邊鎮(zhèn)要員，貪墨軍需，養(yǎng)兵自重，肆無忌憚，朕也早有聞報，可是一直壓著，等新皇登基之后，也要一并懲治，宮中的人等，朕一向涼薄，極少賞賜，現(xiàn)在，也不賞了，等到新皇登基，大赦天下之后，該誅的誅，該厚賜的要厚賜吧。”

眾人一起拜倒，道：“微臣遵旨。”

嘉靖的心思，大家都明白，那些道士，顯然嘉靖一開始就已經(jīng)有了殺心，近來一些邊鎮(zhèn)要員的弊案，嘉靖想必也是有數(shù)，可是他不做聲，不代表他不會處置，反正他已經(jīng)無所謂了，聲名已經(jīng)狼藉，名聲對他已經(jīng)沒什么緊要，而他的兒子朱載基，登基之后卻要樹立威信，這些道人和邊鎮(zhèn)的武官，都可以在兒子登基之后，再行懲處，誅殺道人，可以得到士人的好感，誅殺貪墨的武官，可以震懾軍中，同時有人伏誅，就肯定有人要補缺，這補上來的武官，必定會念及到新皇帝的好處。

還有賞賜，嘉靖平時小氣，一直到了現(xiàn)在，也小氣非常，若說他此前小氣，只是天性使然，可是現(xiàn)在，這刻薄卻是蓄意為之，他越是刻薄，等到兒子登基之后，一改他的作風，對一些人大加升賞，那些人將自己和兒子做了對比，頓時就會感激涕零了。

這樣的安排，其實都是要穩(wěn)固朱載基的手段，這些手段或許不值一提，卻也表明了嘉靖的一些苦心。

嘉靖沉吟片刻，道：“尤其是皇家校尉還有新軍，以及勇士營、三千營、神機營和五軍營，平時他們衛(wèi)戍宮禁和京師，多有苦勞，屆時都要重賞，該封爵的要封爵，能晉升的就要晉升，內(nèi)庫有銀七百萬兩，可撥付一批，從重犒勞軍士，務(wù)使他們心懷恩念。”

眾人又都口呼吾皇圣明。

而此時，嘉靖的臉色越來越晦暗起來，方才近一個時辰的折騰，已經(jīng)將他最后一點的精神盡數(shù)消磨干凈，他一臉疲態(tài)，目光變得渙散和無神，整個人幾乎已經(jīng)沒有了氣力，便是呼吸，也變得艱難。

徐謙心里不由一涼，心知嘉靖算是完了，他心里不由生出悲意，整個自穿越之后，貫穿了自己一生的人，從此，再也見不到他的音容笑貌，固然他的面容陰沉為多，他的笑多為冷笑，可是徐謙卻知道，嘉靖對自己，卻是真摯的，正因為這份真摯，才讓徐謙一路扶搖直上，才讓他漸漸培植自己的黨羽，才在新政之處，阻力重重之時，給了自己足夠的支持，使自己得以披荊斬棘，做出一番偉業(yè)。

徐謙突然意識到，自己失去的不是一個君王，而是一個朋友，一個復雜的朋友，這個朋友或許有太多的缺點，有太多讓人憎惡和惡心的地方，可是至少，徐謙看到了他光輝的一面。

他鄭重其事的磕了頭，精神疲憊，很想尋個無人的角落，不想聽到任何聲音，不想有任何人接近，他不想看到燈光，只希望在一個幽深的地方，好好的安靜。

可是他當然明白，這一切只是奢望，他還有許多事要做，這些事，不但關(guān)系到了嘉靖的遺愿，也關(guān)系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，徐謙無意去改變歷史，可是徐謙來到這個世界，某種意義來說就意味著這個世界必須改變，因為徐謙就是徐謙，徐謙不甘平凡，不甘平庸，不甘庸庸碌碌，于是他唯一做的，就是順著桿子往上攀爬，而攀爬的過程之中，就已使大明面目全非。

他現(xiàn)在要做的，就是推動這個老朽的機器，繼續(xù)向前，雖死無憾。

嘉靖的目光，最后深深又貪婪的看了這個世界一眼，他的嘴唇蠕動，似乎連說話都沒有了氣力，可是靠近的人，卻能聽到這一聲低語：“朕自知朕天性涼薄，于臣工百姓并無益處，反使諸卿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，唯有對徐卿，尚有幾分恩惠，徐卿，勿使朕抱憾……”

這句話很輕，猶如蚊語，徐謙卻仿佛清晰聽到了，他朗聲道：“微臣愿粉身碎骨，陛下安心大行吧。”

嘉靖嘴角微微勾起，似是笑了，而后，他閉上了眼睛，在這個狡詐和污濁的世界，終于走了一個陰狠毒辣之人，他帶著幻想來到這個宮殿，終于是失望透頂?shù)碾x去，紫禁城里，頓時傳出慟哭。

一個個太監(jiān)，在宮中各處角落宣喊：“陛下大行了，陛下大行了……”

各個宮殿，點起了白色的燈籠，早已預備好的素服孝帽也盡皆穿戴，無數(shù)的人朝暖閣涌來，王太后沒有來，已是昏厥過去。

腳步匆匆的太監(jiān)，給徐謙等人送來了孝服，將他們引到了旁殿暫歇，那個在床榻上曾經(jīng)最為尊貴的人，此時此刻，僵硬不動，溫熱變成了冰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