扶風(fēng)歌 第五十章 礪軍(五)

胡休話音未落，龐淵縱身向前，緊緊將他抱住。◎文學(xué)館WXUANO◎

“胡兄，胡兄！果然是你，真的是你！……想死我啦！”龐淵雙手拍打胡休的后背，激動不已地嚷嚷。而胡休全沒想到龐淵在殺聲震天的戰(zhàn)場上突然來了這一出，他瞪大了銅鈴也似地怪眼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

龐淵當(dāng)年在蘿川馬氏一族手下為盜匪，憑著機(jī)敏善戰(zhàn)，下手狠辣，年紀(jì)輕輕就做到了統(tǒng)領(lǐng)上百馬賊的豪強(qiáng)，手上著實有不少人命。陸遙率軍以雷霆萬鈞之勢殺入代地的時候，龐淵僥幸正帶領(lǐng)部下出外，否則恐怕免不了在戰(zhàn)后被作為惡貫滿盈的匪首斬首。

當(dāng)年在土匪窩里，龐淵是手握實力的小帥，胡休是家人被挾持的木匠，但龐淵偶爾見到胡休，總是客客氣氣；如今在平北軍府之中，龐淵是深得陸遙信賴的扈從衛(wèi)士首領(lǐng)，胡休只是個最普通不過的小卒，兩人的地位差異似乎比原來更大……可龐淵對胡休更加客氣，還額外暴增了十倍的親近，以至于胡休措手不及。

陸遙麾下這批代地出身的將士，都是有些桀驁匪性的，龐淵更是如此，自然不會溫良恭儉讓的那套君子風(fēng)范。之所以這般作態(tài)，是因為胡休用手掌作鐵錘之用、敲打木釘?shù)姆侨斯至Γ嫓Y在馬家塢堡中就曾幾次親眼見識過。更因為胡休一擊殺死那勇不可擋的王延，龐淵就在不遠(yuǎn)處目睹……這還是在胡休身無甲胄、兼且以步敵騎的極度不利條件下！龐淵毫不懷疑，若給此人得烈馬、著鐵鎧、持精良武器在手，那必將會是足以在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豪勇！

龐淵根本不在乎胡休為何會投入幽州軍，也懶得思忖胡休為何只做個小卒，他能夠成為僅次于馬睿之下的陸遙近衛(wèi)統(tǒng)領(lǐng)，靠的不僅是武勇，還有精明善斷的頭腦。就在方才的一瞬間，他已經(jīng)想明白了眼前最重要的事：如今天下板蕩，正是武人施展之時，這胡休身具非人勇力，如今又在平北將軍眼前立下斬將的大功，那今后的飛黃騰達(dá)必然不可阻擋。既如此，還不趕緊示好一番結(jié)下交情，更待何時？

可惜胡休這人的性格有些木訥，并不順?biāo)浦叟c自己配合妥當(dāng)，未免有些……咳咳……美中不足也。

龐淵猛獻(xiàn)殷勤半晌，胡休終于忍耐不住，雙肩微微一震，立時便生出龐然巨力，將龐淵推開了半步：“龐首領(lǐng)多禮，胡休不敢當(dāng)……”

龐淵連聲大笑：“是龐統(tǒng)領(lǐng)，統(tǒng)領(lǐng)！哈哈，胡兄，你可知你殺死的是誰？你立大功啦！哈哈哈！”

他待要抬手去牽搭胡休的肩膀，胡休卻半轉(zhuǎn)過身，將注意力放到了隨他一同抵御敵騎的袍澤兄弟們身上：“怎么樣？”

胡休所在的部伍，乃是位于第一線和大將本部之間的預(yù)備隊，總計六隊三百人。其中，與胡休一同硬抗賊寇鐵騎沖擊的五十人已各個帶傷，傷勢輕些的，血染征袍面色蒼白；嚴(yán)重的，腸穿肚爛斷肢少臂。聽得胡休詢問，一名青年搖了搖頭，慢慢地將懷中的同伴放回地面。

他的動作輕柔，像是唯恐震動了傷者，可鮮血和破碎的臟器早已從懷中人胸腹間巨大的傷口里狂涌而出，隨即被潑灑的大雨沖散。

如果陸遙在此，或會認(rèn)得這青年。他便是在蘿川之戰(zhàn)中，在胡休身中十?dāng)?shù)箭、命懸一線時為胡休乞命的幾名匠戶子弟之一，名叫林壹。陸遙在攻陷代王城后，馬不停蹄地轉(zhuǎn)戰(zhàn)南北，與代地馬賊、常山山匪連番苦斗，期間兵力不斷損失，不斷就地整補(bǔ)。因此最初在代郡收攏的部眾中，只要是年輕力壯的男子，陸陸續(xù)續(xù)都已被征發(fā)從軍。曾經(jīng)被陸遙指為迂腐的幾名匠戶子弟也不例外。

一旦從戎，你不殺敵，敵就殺你，那些軟弱性子不久就被扔到九霄云外去了。用慣了曲尺、墨斗、刨子的手，舞動刀槍劍戟也不那么難。因為在濡源惡戰(zhàn)中有功，林壹很快就被提拔為了什長。陸遙入主幽州之后，他返回代地招募新兵，剛好胡休的重傷痊愈，便被他拉到了自家屬下。

“四哥、七哥、老九，當(dāng)場戰(zhàn)死?！绷忠紘@了口氣，向另一頭指了指：“三哥、耗子和狗兒也撐不了多久?！?p/> 胡休固然勇武，但在戰(zhàn)場上畢竟護(hù)不了所有人。這個滿編的十人隊與賊軍甲騎惡戰(zhàn)之后，三人戰(zhàn)死，三人重傷，已經(jīng)被打殘了。而一年前同在蘿川代王城掙扎求生的匠戶子弟，至此只剩下了林壹本人。

王延既死，他所發(fā)起的攻勢就徹底失敗了。只有極少數(shù)特別兇悍的賊寇還在頑抗，毫無斗志的騎兵們急著從廝殺陣中脫身出來逃走，可暴雨已將地面徹底化作了泥沼，馬匹再怎么催趕也奔馳不快。于是只顧逃命的賊寇背后中了刀槍，慘呼著死去。更多的人則在威逼下跪伏于地乞降。大雨依然在下，終于將空氣中那種潮濕而黏稠的血腥氣略微散去了一些。在整片戰(zhàn)場上轟鳴了許久，幾乎要壓倒?jié)?、語聲的廝殺之聲，也漸漸轉(zhuǎn)變?yōu)榱藭x軍將士們肆意歡呼的聲響。而與此同時，失去袍澤的哀慟之情油然而生。胡休蹲下身，巨大的手掌伸出，覆住了死者顯得猙獰的面容，過了良久，重重地嘆了口氣。

畢竟是個木匠出身的新兵，這點死傷就承受不了。以后跟著陸將軍橫行中原，有的是尸山血海給你們見識！龐淵暗中腹誹幾句，走近一步：“胡兄，隨我去見陸將軍吧。你立下了大功，軍府必有重賞?！?p/> “我立即就去，只是……敢請龐統(tǒng)領(lǐng)稍待片刻，容我替兄弟們收拾一下?！焙莩烈髦?，向龐淵施了一禮，隨即繼續(xù)用撕下的衣襟為死者擦拭面容。他是個很重情義的人，與這些匠戶子弟在蘿川匪窩里彼此扶持多年，感情深厚。雖說戰(zhàn)后收殮尸身事宜自會有隨軍丁壯處置，但他想著，能夠為兄弟們做些什么，總是好的。

龐淵默然半晌，點了點頭：“好，我等你?！?p/> 過得一陣，身后甲胄鏗鏘和腳步踐踏泥水的響聲跟近，那是龐淵的部下們將隨同王延一起突陣的騎兵盡數(shù)梟首以后，趕了過來。這些將士們?nèi)琮嫓Y所習(xí)慣的那樣，久經(jīng)戰(zhàn)陣，早已習(xí)慣了殺戮和死亡，從尸橫遍野的沙場一路走來，竟還能有說有笑，心頭全沒有半點沉重。胡休略抬眼，看了看他們，將眼前一具尸身依舊緊攥住長槍的手輕輕掰開。這柄長槍已經(jīng)折斷了，很顯然，是敵人的甲騎直接撞斷了長槍，隨即沖到近處，揮刀取走了這士卒的性命。胡休怔了一怔，將折斷的槍柄放置在旁邊，再將蜷曲的五指一一撫平。這條巨漢的身軀龐大如鬼神，更是天生拔山扛鼎的怪力；但這些動作慢慢作來，卻又極其輕柔小心。

眾人皆知是胡休擊殺了敵軍的大將，這時看來，便覺猛士的一舉一動自有其威懾力，于是龐淵的部下們突然就止住了談笑。

偏偏一名胡須斑白的疤面老卒全不在意，疲沓沓地踱近，探頭瞧了瞧胡休的面色，咳了一聲：“怎么？難過了？”

半晌以后，胡休才將眼前的尸身打理干凈，他略抬眼，掃視了一眼老卒那個方向，旋即垂下頭：“宋叔，前些日子你曾對我說，戰(zhàn)陣殺伐，重在上下協(xié)力進(jìn)退如一。單憑匹夫之勇，或有建功的機(jī)會，卻無保全袍澤性命的途徑……我現(xiàn)在明白了，你說的對！你說的很對！可是，明白的遲了，我的兄弟們……兄弟們……唉！”

胡休格格地咬著牙，說不下去。老卒輕聲嘆息，拍了拍胡休的肩膀。左近眼利的人，便看見這老卒左手中指和無名指俱都少了個指節(jié)，斷處有嶙峋骨節(jié)支棱著。

“你想多了，胡休。適才大雨傾盆、步騎亂戰(zhàn)，想要將部隊指揮如意，最是艱難不過。這倒真是你發(fā)揮勇力的時候。你們這一什之所以死傷慘重，皆因你們在對抗敵軍騎兵時，未能將我說過的那些訣竅盡數(shù)掌握啊……”

“什么訣竅？”有人突然插話問道。

老卒回頭看去，只見四周諸多將校兵卒盡都單膝跪倒在地。一名青年將軍負(fù)手立于人群垓心處，炯迥有神地注視著他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