扶風(fēng)歌 第六十四章 腐鼠(二)

看著朱聲倉惶的神色，陸遙頓覺不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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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一個(gè)箭步迎向前去，將朱聲拉到路邊，做了個(gè)噤聲的手勢(shì)。看了看周邊并無他人，才問道：“怎么了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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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聲應(yīng)聲答道：“啟稟將軍，盧志……盧志不見了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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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遙猛然間頭暈?zāi)垦＃鲋磉叺陌珘Σ琶銖?qiáng)站定。好吧，好吧，果然如此。真是怕什么來什么。身為昔日成都王司馬穎賴以圖謀天下權(quán)柄的謀主，盧志所謀極大。而他從死牢中脫身不過半日，翻掌之間就將縱橫大河南北的汲桑賊寇剿滅，其縱橫捭闔之能更為陸遙所深悉。太史公云：“子貢一出，存魯，亂齊，破吳，疆晉而霸越。”在此刻的魏郡，盧志便是子貢這樣的人物。若任他放手施為，漸漸塵埃落定的宗室諸王之亂必然再生波瀾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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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，這樣做合適么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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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永寧元年以來，朝廷諸王爭權(quán)，各起大軍攻戰(zhàn)。中原大地兵連禍結(jié)，胡漢各族百姓，無不度日艱難。偏偏那幫豪門世家、高官大吏，又只知道屁民可欺，他們有販賣人丁牟利的、有敲骨吸髓收稅的、有公然搶劫來發(fā)家致富的……在他們毫不留情的操弄之下，無數(shù)百姓走投無路，只能淪為盜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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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這些盜匪之中，又有強(qiáng)豪乘勢(shì)而起，冀州有汲桑、石勒，青州有劉伯根、王彌。他們所經(jīng)之處肆意地?fù)屄印⑺压巍⒙荆駶L雪團(tuán)一樣迅速地?cái)U(kuò)張規(guī)模，用暴力手段將一個(gè)個(gè)村社化作廢墟，然后挾裹百姓加入到賊寇隊(duì)伍之中，又給更多的百姓帶來噩夢(mèng)般的苦難。而當(dāng)這些賊寇與胡人政權(quán)相結(jié)合，就產(chǎn)生了更加可怖的破壞力。最終將整個(gè)大晉王朝的虛弱、腐朽暴露無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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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此同時(shí)，龐大的匈奴帝國分裂之后二百五十年，北疆胡族重新聚集起了足夠的力量。無數(shù)兇殘而貪婪的胡人正在磨刀霍霍，就像草原上的狼群逐漸逼近獵物那樣，等待著屬于他們的盛宴。他們中的部分人，那些近百年來逐步遷居到河北與關(guān)中的匈奴人、氐人、羌人、烏桓人和羯人，早就已經(jīng)從大晉朝廷的肢體上割下一塊塊鮮美的血肉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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膏腴之地淪為戰(zhàn)場、漢家兒郎死傷枕藉，大晉政權(quán)持續(xù)失血，然而陸遙抬首四顧，簡直是一片舉世昏昏，武將怕死、文官愛錢、帝室昏昧、盜賊蜂起……更可怕的還有盧志之流，他全心全意都撲在了與東海王司馬越的對(duì)抗之上，眼中根本就看不到大晉王朝危在旦夕，心里絲毫都不曾同情過無辜受難的黎民百姓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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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遙從來都不曾想過要與盧志合作，哪怕盧志開出足以令任何人心動(dòng)的價(jià)碼，也打動(dòng)不了陸遙。對(duì)于這名昔日曾動(dòng)搖天下的大謀士、陷害江東陸氏宗族子弟數(shù)十條性命的大仇人，陸遙隨時(shí)都保持著高度警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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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考慮現(xiàn)實(shí)的問題，陸遙如今乃是并州刺史劉越石麾下的牙門將軍，而越石公正是東海王司馬越得力臂膀。萬一盧志與自己的往來被人泄露出去，東海王必定震怒，而越石公只怕也難做的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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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鄴城戰(zhàn)事告一段落之后，陸遙便不曾再與盧志見面，只令朱聲帶了若干可靠的部下將他緊密看管。盧志所在的營帳周圍，有并州將士加以監(jiān)察，甚至飲食起居都不容他單獨(dú)行動(dòng)。而劉飛、白勖等昔日由盧志派遣的成都王麾下死士，陸遙則格外示以親厚，邀他們與自己一同住在建安驛內(nèi)，一來免得彼等再生二心，二來，也正好隔絕他們與盧志的關(guān)聯(lián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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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樣的安排，不可謂不完善，陸遙原打算待諸事底定之后，再細(xì)細(xì)思忖該如何處置盧志。可他怎么也沒想到，這個(gè)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，竟然在朱聲等人的眼皮底下消失了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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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遙下意識(shí)地咯咯按壓著掌沿，竭力壓抑自己的焦躁情緒：“你說，你說。究竟怎么回事？什么時(shí)候發(fā)現(xiàn)的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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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聲滿面羞慚，猛地跪倒在地：“將軍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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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為陸遙特別信重的部下之一，朱聲對(duì)盧志的背景十分清楚，更深深了解此人的特殊意義。陸遙將看管盧志的任務(wù)交給他，本是看中了朱聲的機(jī)敏性格。結(jié)果他僅隔了一天，就讓盧志給逃走了！朱聲簡直恨不得伏劍以血恥辱，他在石板地面上咚咚地磕了兩個(gè)頭，額前頓時(shí)鼓起青紫的大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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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要細(xì)述，陸遙突然踏前兩步繞過了朱聲，匆匆地道：“此事回頭再說。你趕快回去，且將降兵們安頓好了。沒有我的軍令，營中絕不允許任何人出入。另外，楚鯤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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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在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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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辛苦你走一趟，立即召回丁渺、薛彤、沈勁等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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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遙的話說得又低又急促，朱聲和楚鯤尚未來得及答話，他也不理會(huì)。他徑自微笑著向前，提高了嗓音道：“李將軍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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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來是李惲匆匆忙忙地急趕過來，這時(shí)已經(jīng)抬腳跨過院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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鄴城防軍的高級(jí)軍官幾乎都已沒于戰(zhàn)亂。此刻，李惲便是魏郡上下毫無爭議的武官第一人，手掌數(shù)萬大軍，魏郡數(shù)十萬百姓安危集于一身。或許是因?yàn)檫@個(gè)緣故，李惲的行動(dòng)氣派與兩天前大是不同。只見他的身旁兩列持戟甲士魚貫而列，從院門口一直排到陸遙跟前。一件件鐵兜鍪、筒袖鎧散發(fā)著金屬色澤，顯得十分威嚴(yán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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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惲本人的狀態(tài)卻似乎不怎么好，他眼窩深陷，頗顯憔悴，神情里帶著過度亢奮的異樣光彩。陸遙剛躬身施了半個(gè)禮，便被李惲緊走幾步帶到路邊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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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道明，新蔡王薨了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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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么……”陸遙只是微微頷首。昨日汲桑石勒賊寇就已這般宣揚(yáng)，此時(shí)不過是最終確定了他的死訊而已。對(duì)于司馬騰這個(gè)一手導(dǎo)演了并州、鄴城兩處糜爛局勢(shì)的罪魁禍?zhǔn)祝麑?shí)在沒法調(diào)動(dòng)起多少哀慟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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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惲看看陸遙顯得過于平靜的面龐，又加了一句：“新蔡王薨了啊！弟兄們找到了他的尸身，唉，真是慘不忍睹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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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惲捶著胸膛，連連頓足、嘆氣，陸遙卻插言問道：“卻不知石勒賊寇如今在何處？李將軍可有遣軍馬追擊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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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啊……這倒尚未詳查。汲桑既死，賊軍喪膽，諒他們也無能為……且待完全收復(fù)鄴城之后再處理吧。”李惲敷衍地答了一句，繼續(xù)道：“新蔡王身死，乞活上下無不悲痛。我想過了，須得令將士們速速披麻戴孝，以顯赤子之誠。還要立即上表朝廷，以示我軍忠忱之意……奏章上就說我乞活軍感激殿下恩養(yǎng)之德，人人效死，故而誅殺匪首汲桑。賊軍余部潛逃，我軍將大舉追剿，誓要為新蔡王報(bào)仇，與賊寇不死不休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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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拉住陸遙的臂膊問道：“道明，你看如何？你放心，并州諸君的赫赫功績，我一定會(huì)如實(shí)講述，絕不會(huì)虧待道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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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遙突然有些煩躁。鄴城戰(zhàn)事方息，各色人等便俱都心懷鬼胎。陸遙自家后院起火跑了盧志，正在焦頭爛額不提。而李惲這番言辭，分明也含著試探之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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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見四周都有李惲的精銳部下環(huán)侍，絕無不相干的行人，陸遙笑了笑，徐徐地道：“李將軍，何必如此作態(tài)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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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惲閃過一縷驚訝的神情，隨即作色道：“道明，你是何意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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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哈，你知我知，毋庸多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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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惲搖頭道：“道明在說什么？吾實(shí)不知。莫非……有什么誤會(huì)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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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遙見他如此故作矜持，不禁覺得愈發(fā)可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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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新蔡王是何等樣人，李惲、陸遙俱都深悉。陸遙已然轉(zhuǎn)投越石公麾下，倒也罷了。李惲在這幾個(gè)月里積攢的怨言，恐怕三天三夜都說不完。如果說乞活人眾東下鄴城時(shí)對(duì)新蔡王抱有期望，那現(xiàn)在他們擁有的就只是絕望而已。從某種詭秘不可言的角度來看，或許被賊寇殺死的新蔡王，才是最好的新蔡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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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(dāng)然，如按本朝律令深究罪責(zé)，主將身死，如李惲這樣的部屬都要遭受嚴(yán)懲。可這些年來中原混戰(zhàn)，多少名王顯宦殞身，新起的高官有誰受過懲處？只消牢牢把持軍隊(duì)在手，便是天王老子也奈何不得。而李惲對(duì)此顯然充滿了自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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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亡魏郡數(shù)月以來，兩萬戶并州流民中的相當(dāng)部分，是在李惲的一手主掌之下組織起來。雖未必能做到吮癰舐痔，但收攏人心的舉措他也并沒有少做。更何況薄盛、赦亭、陳午等校尉等都是他的心腹干將，極其忠誠可靠。新蔡王既死，黃河以北的局勢(shì)勢(shì)必陷入混亂。手綰乞活軍大權(quán)的李惲卻及時(shí)表現(xiàn)了與賊寇勢(shì)不兩立的態(tài)度，如能效鷹犬之用，當(dāng)使朝廷大喜過望，必將成為大力扶植甚至是拉攏的對(duì)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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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惲其人，素來是有些熱衷名利的。只不過此前新蔡王有眼無珠，重用周良、石鮮等一干庸人，壓得他無法出頭罷了。而眼下，那批尸位素餐的廢物被汲桑賊寇一掃而空，李惲終于等到了一飛沖天的機(jī)會(huì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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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如此一來，李將軍，我實(shí)在是應(yīng)該恭喜你才對(duì)。”陸遙口中說著恭喜，言語中卻殊無喜意。鄴城被賊寇所掠，百姓遭難者數(shù)以萬計(jì)，李惲心中想的卻只是如何借此機(jī)會(huì)謀取更高的地位、擴(kuò)張自己的勢(shì)力……或許他曾經(jīng)是個(gè)忠厚君子，但如今陸遙看到的，赫然只是一個(gè)被權(quán)勢(shì)和爵祿迷暈雙眼的庸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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