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品江山 第三五八章 日食(上)

吳奎告訴韓琦，欽天監(jiān)來報，六月初一，將要發(fā)生日食六分之半，也就是日偏食。

“哦？”韓相公的注意力，馬上從麒麟身上轉(zhuǎn)開了。要知道自古以來，日食就被視為大不吉利，而且跟最高統(tǒng)治者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左傳云‘日有食之，天子不舉’……呃，這個不舉，不是生理性的，是指君主失德的意思。

前腳剛宣布把麒麟送回去，后腳就發(fā)生日食，這意味著什么？三歲孩子都能想象的到。

簡直是翻轉(zhuǎn)局勢，捎帶著滅掉司馬小兒的天賜良機，只可惜陳恪小兒不在京里，不能把他也捎上。

這消息好到韓琦都不敢相信，難道趙宗實真是天命之主，有天神護佑？

“欽天監(jiān)什么時候報的？”韓琦不信這么巧。

“呃……”吳奎額頭見汗，其實他壓下不報，是為了事成之后，向趙宗實邀功的。此刻情勢所迫，再不說就沒價值了，這才不得不吐露真情：“有些日子了?！?p/> “為何不早報來？”韓琦面無表情道。

“只怕壞了相公的大事?！焙迷趨强溃隙úm不過精明強悍的上司，已經(jīng)想好托詞：“本想著等大局已定，就算發(fā)生日食也不打緊。要是早泄露出來，反倒會被人用作把柄?！?p/> “呵呵，長文用心良苦了?！表n琦似笑非笑，看的吳奎毛骨悚然。

只是事有輕重緩急，也只能先不追究他欺瞞不報了。韓琦緩緩道：“讓欽天監(jiān)僅上報日有食?！?p/> “先不提六分之半？”

“嗯?！表n琦點頭道：“待官家回心轉(zhuǎn)意再說?！?p/> “要是官家不回心轉(zhuǎn)意呢？”吳奎惴惴問道。

“那便是歷官術(shù)數(shù)之不精，將其調(diào)出欽天監(jiān)，至地方為官?！表n琦淡淡道。

吳奎聞言欽佩不已，這種黑鍋的話，估計欽天監(jiān)人人求之不得了。

“要保密?！表n琦重重一嘆道：“不能再被人壞事了！”

“是。”吳奎悚然領(lǐng)命。

僅僅隔了一天，欽天監(jiān)便奏報不日將有日食發(fā)生。

此訊一出，朝野震動。百官言論洶洶，無不認為這是輕慢麒麟所導(dǎo)致的天譴！就連官家也害怕了，下詔令百官進言如何補救。

除了照舊的救日儀式外。大臣們自然還強烈要求，立即以最高禮節(jié)，將麒麟接入京城。官家出城十里相迎！

這下司馬光也傻了眼，子不語怪力亂神，他是不信什么祥瑞、天象的。但是事情如此湊巧，令他有口莫辯。

王雱也沒轍了，在這個時代，天象變異是最大的事情，能讓皇帝罪己、能令宰相下臺，事已至此，除非你能讓日食退回去，否則誰也不敢阻撓百官的救護措施。

就在兩人一籌莫展之際。司馬康進來，輕聲稟道：“爹爹，陳家哥哥來了。”

“陳學士返京了？”司馬光竟激動起來。

王雱也松了口氣，心中未免暗嘆，畢竟人家才是主角啊……

“不是?！彼抉R康搖搖頭道：“是陳四哥?！?p/> “哦，”司馬光有些小失望道：“請來書房相見吧?！?p/> “叔父，我回避一下?！蓖蹼勚溃抉R光是立要牌坊的，是以知趣的躲到里間。

不一會兒，司馬康領(lǐng)著一身便服的陳慵進來。陳四郎以師生禮節(jié)拜見司馬光……因為司馬光這位制科御試詳定官。是為他中式出了大力的。

其實陳慵的才學，比章惇、王韶等人都稍遜一籌，但是他初試有王安石、閣試有陳恪、御試有司馬光一路保駕護航，加上本身實力也算過硬，焉有不中之理？這世界就是這樣的現(xiàn)實，當然你要是有蘇軾那樣卓異的才華，也是一樣的。

司馬光請他坐下，和聲悅色道：“仲平來找我，有何貴干？”

“是為日食之事而來?！标愩家膊粡U話，直入正題道：“老師應(yīng)當知道，我三哥養(yǎng)了一幫大食清客，他離京之時，這些人便由我照料?！?p/> “嗯?！彼抉R光點點頭，陳恪花費巨資，養(yǎng)一群話都不會說的西夷，已成為汴京一大笑柄。就連他也無法理解，認為陳恪純屬錢多了燒包。

“這些人其實是頂尖的大食學者，他們掌握著比我大宋還要先進的天文術(shù)?！标愩汲谅暤溃骸八麄兏嬖V我，六月初一確實有日食不假，但并非全食，僅六分半而已?！?p/> “哦？”司馬光聞言神情一松，旋即又皺起眉頭：“準么？”

“應(yīng)該是準的吧……”陳慵苦笑道：“不然我兄長，每年花十幾萬兩銀子，養(yǎng)他們作甚？”

“唔……”司馬光雖然漢本位主義嚴重，但他是相信陳恪的。難道欽天監(jiān)真的錯了？

他兩代為官、家學淵源，不是陳慵這樣的官場菜鳥可比，自然知道欽天監(jiān)預(yù)測日食，向來精確無誤。怎么這次偏偏誤報呢？

轉(zhuǎn)念一想，他就了悟了。按照多年來對日食的解讀，一旦日食比預(yù)報的程度小……比方原先說是全食，結(jié)果才只有六分半，就說明君臣補救及時，救日成功，公卿百官還要奉表稱賀。

顯然，對方是想先謊報日全食，誑趙禎把麒麟迎回來。然后待發(fā)生偏食后，便說是官家補救及時，得到了上天的寬恕。

這樣經(jīng)過反復(fù)之后，在圣獸麒麟面前，趙禎的威信蕩然無存，不管心里怎，只能從了群臣的立儲之議。

“真是好算計！”司馬光感嘆一聲，對手實在太強大了，自己真不知還能再撐幾回。

在書房中踱幾步，他站住腳嘆道：“知道了又有何用？”就算他把這件事捅出去，無非就是欽天監(jiān)幾個官員倒霉，日偏食也還是日食，官家依舊得補救。

“那些大食學者還說，”陳慵沉吟片刻道：“六月初一前后，京畿一帶應(yīng)該是陰雨天。”

“果有此事？”司馬光這下徹底激動了，按照慣例，趕上陰天下雨看不到太陽，就不算日食！“千真萬確？！”

“這個不好說，”陳慵苦笑道：“他們說，風雨無常，誰也不敢打保票，但下雨的可能性極大?！?p/> “唔，”司馬光也知道，這天氣不是天象，沒那個準頭。萬一到時候天不開眼，露出條縫來，豈不坐了蠟？

就算他豁出去了，當一把先知預(yù)報天氣，可關(guān)鍵是——誰信??？

見司馬光神情躑躅，陳慵又道：“有一個人，可以幫到老師?！?p/> “誰？”司馬光忍不住給了他個白眼，你丫能不能把話一次說完？

“邵雍邵大師。”陳慵輕聲道：“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話，自然無人不信?！?p/> “那是……”司馬光不禁點頭。作為專業(yè)人士，邵雍向來以預(yù)測精準著稱，在海內(nèi)外享有極高的知名度，若是由他來預(yù)報，說服力自然截然不同。說完他啞然失笑道：“邵先生方外之士，豈能問紅塵之事？就算他能答應(yīng)，也來不及了吧。”

“邵先生前日已經(jīng)抵京?！标愩嫉溃骸袄蠋熆梢耘c他一晤?！?p/> “哦！”司馬光再好的心性，也未免震驚。原來趙宗績一方，不只是他們在孤軍奮戰(zhàn)，還有援軍趕到！

內(nèi)室里的王雱，更是被震得跌坐在炕上，心中一片黯然道：‘看來自己還是跟殿下不夠交心，竟然連這等機密都不預(yù)聞?！?p/> 不過無論如何，大難臨頭之際有神兵天降，大家的心情還是以振奮為主的。

事不宜遲，司馬光當天晚飯后，便拜訪了寓居于白云觀的邵雍。

兩人之前便見過面，但交往不深，此刻卻一見如故，徹夜深談。

熟絡(luò)之后，司馬光問邵雍道：“聽那些西夷所言，心里總是不踏實，先生為何不起一卦，看看那天到底是晴是雨？”

邵雍穿一身藍布道袍，雖然是大熱的天，卻神清氣爽，一滴汗都沒有，顯得很是不凡。聞言輕搖羽扇道：“也好?！闭f著對司馬光道：“你隨便寫個字吧?！?p/> 司馬光便不假思索，寫了個‘碗’，寫完不禁嘀咕，我怎么寫了這么個字？轉(zhuǎn)念一想才明白，原來來的時候，邵雍正在吃飯，是推下飯碗見他的。許是有這么點殘念，才會寫出這個字吧……嗯，一定是這樣的，不然以我高雅的品性，怎么可能寫出如此俗的字眼呢。

“那天會下雨?！鄙塾嚎戳艘谎?，便淡淡道。

“何解？”司馬光又驚又喜道。

“現(xiàn)在酉時過后，飯已吃完，碗要放到水里洗，所以必遭水淋。”邵雍給出了強悍的理由。

“哦？”司馬光目露狐疑道：“就這么簡單？”

見他似是不信，邵雍便明白，這位不是那么好糊弄的，便呵呵笑道：“和君實開個玩笑罷了，今日午后我心血來潮，便已經(jīng)算過了，不會有錯的?！?p/> “原來如此?！彼抉R光估計，這種立等可證的事兒，對方不會拿多少年的名譽開玩笑，便深信不疑了。

一夜深談后，第二天，司馬光便上奏表，極言六月初一乃是大雨天，何來日食一說？

此言一出，朝野又是大嘩……司馬兄最近出的風頭，比之前三四十年都多，實非本愿，固所迫爾！

但因為司馬光奏章中寫明，消息來源是一代易學大師邵雍，使質(zhì)疑嘲諷的聲音，小了很多很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