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門紀(jì)事 第九十章 嬸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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涵因的這位叔母是繼室，出自江南大族瑯琊顏氏的旁支。三十多歲的年紀(jì)，保養(yǎng)甚好，細(xì)眉細(xì)眼，想當(dāng)年應(yīng)該是一位清秀佳人，如今徐娘半老。發(fā)髻并不綴金飾銀，皆用玉裝飾，身上的衣著也極素淡，與長安大氣濃烈的關(guān)隴風(fēng)格不同，處處流露著江南水鄉(xiāng)的婉約清雅麗，別有一番風(fēng)味。她的官話帶著濃濃的建康口音，糯糯的，透著一股嬌柔的小女人味。

涵因不知道這樣的女子如何鎮(zhèn)得住那些仆婦的。

雖是很多年不往來，禮數(shù)卻不能失，涵因規(guī)規(guī)矩矩的行了禮。

顏氏很是親熱的拉住涵因的手：“侄女這些年受苦了?！?p/> 顏氏并不直接進(jìn)入主題，先跟大太太寒暄了半日，又問涵因這些年過的如何。涵因耐著性子答了。

大太太見差不多了，便找了個借口出去，讓她們單獨(dú)說話。

顏氏笑呵呵的說：“侄女應(yīng)該也知道，我今天是為族譜之事來的?！币姾虻谋砬闆]什么變化，借著說：“你們自獲罪以后，便從族譜上除名了。你也知道，族中規(guī)矩，凡是犯了大罪的，都是要除名的，更何況，我們滎陽鄭氏以忠孝立世，怎么也容不得這通敵的大罪。”

“嬸嬸此言差矣，大哥的案子朝中有了公議，說是此案疑點(diǎn)甚多，可能是冤案，正等著重審。何況我和二哥、三哥不過是受了連坐，并未通敵，皇恩浩蕩，大赦天下，我和哥哥們早已是無罪之身，又何來族中容不下一說。若說容不下，恐怕只是某些人吧。”涵因淡淡的看著顏氏。言辭中并無半分怒氣，卻讓顏氏心里有些發(fā)冷，她本想著一個不到十四歲的小姑娘，哪有什么主意，自己過來哄一哄就把她哄住了，卻沒想到這個小姑娘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對付。

她尷尬的一咳：“你們兄妹的事情，你叔父和我自然也會竭力給你們主張，怎奈族中公論，并不是那么好推翻的。再說，你們兄妹受連累獲罪也是事實(shí)。便是大侄子有冤屈，也須得平反了才作數(shù)不是？”

涵因知道就算把她堵得啞口無言也沒有用處，只等著她的下文。

顏氏看她不說話。以為鎮(zhèn)住了她，心下暗笑，還不過是個小姑娘罷了。便又換了一副極真誠的語氣說道：“不過呢，我和你叔父也說了，你是個女孩子家。又是嫡女，鄭家怎么也不能任你一個女孩子流落在外。何況女子不似男子，不需要頂門立戶。我跟你叔父商量，求族長網(wǎng)開一面，把你加入族譜之中?！?p/> 顏氏溫和的笑容中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施舍，她知道就算這個女孩子再聰明。對這樣的條件也會感恩戴德的接受。

見涵因扔不說話，以為她高興的傻了，顏氏笑道：“你看你叔父和我還是為你這個嫡親的侄女打算的。你歸了族里。就是滎陽鄭氏的嫡女，以后嫁出去誰也不敢小瞧你，嫁妝也是族里給你出，定不會虧待你?！鳖伿系恼Z氣很是真誠，說的話也似是真心替涵因打算。

涵因問道：“那我兩個哥哥呢？他們也一起入族譜嗎？”

“他們就不行了。他們是庶子。又是獲過大罪的，恐怕族里通融不了?！鳖伿蠞M臉遺憾與無奈。

“那我父母的香火誰來承嗣？”涵因又接著問。

“這個……到時候族中自會有公議。你一個女孩子家就不要操心這么多了?！?p/> “父母有親子尚在，卻不能侍奉香火，我一個女子，便是歸了族譜又有什么用。請叔母回去代我向族中請求，就說涵因?qū)幵缸约航K身不入族譜，也希望族中能接納哥哥們?！?p/> 顏氏緊皺了一下眉頭，旋即有舒展開，好言勸道：“姑娘這是什么話呢，我說了這么半天，你怎么不明白。因你母親畢竟出自博陵崔氏，你是她的嫡女，因此族中可以通融。你哥哥的生母出身下賤，而且獲過罪，定是不行的?！?p/> 涵因冷笑道：“那就麻煩嬸嬸跟叔父和族中說一聲，就說如果哥哥不能入族譜承嗣香火，那么涵因也決意不入族譜。”

“姑娘說什么？”顏氏再也保持不住那副溫和的神情，騰的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，手中的茶碗重重的撂在小幾上：“可是昏了頭了。我和你叔父可是好心才幫你的?！?p/> “叔父和嬸嬸的‘好心’侄女心領(lǐng)了，不管怎樣侄女只有這一句話，涵因和哥哥們同進(jìn)退?！焙虻恼Z調(diào)仍然平靜，似乎說的只是釵環(huán)針線的小事，但語氣確實(shí)毋庸置疑的堅決。

“我費(fèi)了多少口舌，說動了你叔父，你連考慮都不考慮就一口回絕了。你以后可不要后悔來求我?！鳖伿虾谥?，有些咬牙切齒。

外面守著的丫頭聽見里頭動靜，忙去告訴大太太。

大太太并不知道顏氏的來意，想著兩家素來的矛盾，以為言語不和吵起來了，怕這兩人鬧僵不好收場，心里還有些嗔怪涵因做事不穩(wěn)妥，兩家關(guān)系都那么差了，不緩和緩和就罷了，何必再火上澆油。

她忙趕了過來，想著要說和一下。一進(jìn)屋發(fā)現(xiàn)，兩個人都站著，誰也不說話，氣氛冷冷的。大太太走過去笑道：“怎么不坐著聊呢。涵因還是孩子，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你這個做嬸子的還是要多擔(dān)待?！?p/> 顏氏一件大太太來了，冷笑道：“有人不識抬舉，我想擔(dān)待也擔(dān)待不起?！?p/> “呦，這是怎么了，涵因若是得罪了你，我叫她賠不是，親家弟妹還是先坐下說話?！贝筇幻嬲f著一面向涵因打眼色。涵因卻似沒有看見，仍然站在一邊。

顏氏瞥了一眼涵因，見她沒有松動的樣子，哼了一聲，那婉轉(zhuǎn)動人的南方口音此時卻顯得有些尖利：“不必了，我可做不起這個親家，你問你教出來的好外甥女吧。這就告辭了?！?p/> 顏氏走了之后，大太太便問涵因怎么回事。

涵因只是輕描淡寫的把事情說了一遍。大太太緊皺眉頭。盯著涵因看了半天，最后只是嘆了口氣說：“你這孩子也算是有情有義，好了，回去歇著吧。”

涵因走后，徐媽媽給大太太揉肩膀，說道：“這涵姑娘的脾氣真是倔強(qiáng)。這么好的機(jī)會。偏讓她放過了，平時看著挺明白的，怎么在大事上犯糊涂?！?p/> 大太太冷笑道：“你知道什么，我看那孩子再明白不過了?！?p/> 徐媽媽一臉不解。

“為什么她二叔只讓她入族譜不讓她兄弟入族譜？那是在打滎陽郡公產(chǎn)業(yè)的主意，雖然那些產(chǎn)業(yè)現(xiàn)在都?xì)w族里。但是早晚要有人來承嗣香火，現(xiàn)在那兄弟都已經(jīng)是官身，涵因又在太皇太后面前得臉。指不定什么時候就給她大哥平了反，又或者泰王得了勢，就算他二叔反對，族中還是會考慮大局，把他們兄妹納入族譜。

現(xiàn)在他們兄妹三人都在。族里雖不承認(rèn)他們，卻一直顧及名聲，不給郡公過繼子嗣。涵因是女孩子，就算入了族譜也不能主持事務(wù)，他們把她拿捏在手里，讓她同意過繼一個子弟到她母親名下。這就順理成章了。而后，她那兩個庶出的兄弟就算再入族譜，因已有了嫡子承嗣。也只是庶出。那個過繼的嫡子則可以繼承大部分滎陽郡公當(dāng)年的產(chǎn)業(yè)。鄭仁當(dāng)年就想讓自己的庶子過繼到他哥哥名下，只不過說出去很不好聽，所以就作罷了。

再說涵因的父親和她二叔父早已分家，若是他們兄妹都入了族譜，他們各自的婚姻大事便與他二叔家無關(guān)。若只是涵因自己入了族譜。她那兩個兄弟就管不了她的婚事了，而是要聽過繼兄弟的。就算沒有過繼兄弟，從血緣上來看，和她二叔最近，就得聽她二叔的。到時候他們想怎么擺布就怎么擺布。她是想清楚了這點(diǎn)所以才堅辭的。”

徐媽媽嘆道：“她這二嬸子真真是好算計啊。不過涵姑娘自己入了族譜，也有咱們家為她主張，況且她有了滎陽鄭氏的身份，咱們靖國公府提親，他們還能拒絕么?！?p/> “呵，那顏氏才不是個省油的燈。上次去我表姐家（洛陽盧家），我才知道，原先他家是向沛國公的長女提的親，因?yàn)榕鎳脑浔R氏便是他的姐姐，本想那孩子年幼失母甚是可憐，嫁過來做自家的兒媳婦總比嫁到別家強(qiáng)。誰知道把那孩子八字拿來一算，卻是個命里無子的，他們盧家六房已經(jīng)三代單傳了，自然是不能要這樣的媳婦。

那顏氏就讓她自己生的閨女鄭錦嫁過去。我表姐一想反正也是嫡出的鄭家女兒，便同意了。鄭鐲那姑娘好好一個鄭氏嫡女，后來竟被嫁到了陳郡袁氏，說起來袁氏是六朝大姓，可誰不知道那些江左僑姓早就沒落了，現(xiàn)在他們族人竟淪落到經(jīng)商為業(yè)，顏氏就是貪圖人家許的那一大筆錢財。說來也巧，那大姑娘嫁過去一年便生了個兒子，這位二姑娘嫁到我表姐家都三四年了，一點(diǎn)消息也沒有。我那表姐心里犯疑，就跟她那小姑子說起這事，當(dāng)年盧氏生產(chǎn)的時候，這位小姑子就陪在身邊，自然是清楚那孩子的生辰，拿出來當(dāng)年的庚帖一看，那上面的生辰竟然是假的。你說可笑不可笑。”大太太說起這件事還有些怒氣。

徐媽媽知道這些大族里面總有些齷齪事，她平時所見所聞不少，但都好歹要顧著臉面，像這位夫人這般不成體統(tǒng)的還真是少見：“想是那位沛國夫人相中了盧家的公子，所以想個法子把自己女兒嫁過去?！?p/> “什么沛國夫人，她也配，”大太太對徐媽媽如此稱呼很是不以為然：“我朝外命婦冊封，母高妻低，若職官比爵位低，則母就高，妻就低，反之亦然，繼室比元配再低一等，這是為了全宗法孝道，沛國公只有爵位，沒在朝廷上任職，顏氏又是繼室，因此根本沒有封號。說起來，我這個靖國夫人的封號也是當(dāng)年太皇太后選聘咱們家大姑娘入宮的時候特封的，那時候老爺還不過是個戶部郎中，我的食邑虛封要比老太太嫁給老國公的時候多三千戶，而實(shí)封要多五十戶。老太太當(dāng)年沒少為這事別扭。”大太太說到興頭上，露出幾絲沾沾自喜的神色，這是她當(dāng)年嫁入崔家吃盡憋屈之后，最為得意之事：“沛國公夫人和沛國夫人可不是一碼子事。說出去沒的叫人笑話?！?p/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