斗鸞 第二十二章 新來

德慶派往安南支援朝廷大軍的將士出發(fā)那日，碼頭上人山人海，很是熱鬧。上至知州、柳同知、古通判，下至升斗小民與瑤民，足足來了上千人，都在歡送本地的勇士們。

章放偷空尋了個機(jī)會來與家人道別。待拜過老父后，他特地拉著章敞道：“三弟，我這一去，不知幾時能回，家里老的老，小的小，還望你多多照顧。父親年紀(jì)大了，身子又不好，跟前除了你，也沒有別的兒子了，還望你多費(fèi)點(diǎn)心?！?p/> 章敞近來已經(jīng)聽兄長說過好幾次這話了，自當(dāng)順口應(yīng)下：“二哥放心，弟弟理會得。”

但章放卻有些不放心：“我知道你一向不愛理會那些俗務(wù)，平日里除了百戶所里的差使，甚少與其他軍戶往來，到此四年，也不過是與幾戶鄰居略相熟些，百戶所里的武官們，你也不耐煩去應(yīng)酬，更別說城里千戶所的那幾位了。往日有我在，你享個清閑也沒什么，只是我這一去，少不得委屈三弟幫著料理些。咱們家在九市如今也是個有頭臉的了，家中也有些產(chǎn)業(yè)，時時要與別人家人情往來一番。你或許覺得不耐煩，就只當(dāng)作是孝順父親吧，免得他老人家一把年紀(jì)還要為家里操心。大嫂是信不過的，況且又病著，你二嫂……也不指望她能幫得上忙，周姨娘上不了臺面，三弟妹倒好，只是素來守拙，二丫頭不諳俗務(wù)，三丫頭倒好，可惜年紀(jì)太小，虎哥兒就不必說了，全家上下，就只有你一個能支撐門戶的，三弟啊，你也將近三十了。好歹省事些，別再象從前那樣一味由著自己的性子行事……”

章敞聽著聽著，開始覺得有些不耐，聽到后來，已經(jīng)暗暗生出惱怒之心了。這些淺顯的道理他豈會不知？那些人情往來他平日里也有涉足，幾時怠慢過？好歹也是侯門出身的公子。若連待人接物都不懂得，也太無用了吧？難道在二哥眼中。他就是個廢物？！他即便比不得二哥伶俐圓滑，還靠著江千戶一路高升，但在百戶所里領(lǐng)的差事可是一向沒出過差錯的。二哥再放不下心，叮囑二兩遍就算了，犯得著這般重復(fù)又重復(fù)么？！

心里不舒服，他臉上就略微帶了些出來：“二哥近來怎的變得這般啰嗦？弟弟又不曾糊涂，家里若有事需人出面，自當(dāng)有弟弟來，怎么也不可能讓父親他老人家勞累。婦人和孩子就更不可能拋頭露面了。這等再尋常不過的事，也值得你說了又說？難不成在二哥心里，我是那等不識禮數(shù)、不知好歹的？我雖比不得你舞刀弄槍的能干，好歹也與你一般是大家出身，哪里就用得著你再三提醒了？”

章放一怔，臉上的表情漸漸冷了下來。章家眾人面面相覷，場面一時有些尷尬。

章寂一巴掌拍上三兒子的頭頂，斥道：“怎么說話的？你二哥一番好意提醒于你，原是他孝悌之處，你不說恭敬應(yīng)著，反而話里有話，指桑罵槐的。是從哪里學(xué)來的？你這樣也好意思說自己是大家出身？！”

被父親當(dāng)著全家人的面訓(xùn)斥，周圍還有不少熟悉的九市人家看見，章敞頓時漲紅了臉，吶吶地卻不敢多言。

章寂重重哼了一聲，望向次子，方緩和了神色：“你三弟素來是個糊涂了，你不必與他計較。此去安南，前途未卜，你千萬要保重自己，萬事只管聽從江千戶的意思行事，別只顧著爭功，只要你能平安回來，為父就心滿意足了。若你有個好歹，便是我們家能象從前那般顯赫風(fēng)光，又有什么意思？”

章放紅了眼圈，低頭哽咽道：“兒子知道了，父親放心?！?p/> 一時間，章家人心里都有些不好受，玉翟忍不住哭了出來：“父親，您千萬要平安回來呀！”章放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：“知道了，你長大了，不再是個不懂事的孩子，父親不在家時，記得要好生孝順祖父，幫著你叔叔、嬸嬸們照顧家里，不可任性，知道么？”

玉翟帶淚連連點(diǎn)頭，又道：“父親，母親知道錯了，您就原諒她吧！”

章放抬頭看向落在家人最后面的宮氏，見她哭得象個淚人兒一般，卻畏畏縮縮地不敢上前，心里不由得一軟，道：“天氣漸漸轉(zhuǎn)涼了，你在山上住著冷清，就搬回來吧，只是不要再鬧事。我不在家，你身為長嫂，本就應(yīng)該照應(yīng)好家里才是，但凡你明白些，我又怎會走了也不安心？”

宮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：“二爺，從前都是我錯了，只要你不趕我走，你說什么我都聽你的！”哭著便撲上來抱著章放不放。章放只得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，心里想起留在家中看門兼照顧小兒子的周姨娘，暗暗嘆了口氣。

待他把宮氏安撫好，碼頭上已經(jīng)響起了鼓聲，提醒眾將士要上船了。章放只來得及對明鸞再說一句：“好孩子，你素來懂事，又能干，二伯父不在家時，你要多用些心，外頭的事就不必理會了，你且把祖父侍候好了，多看著你姐姐與弟弟。若家里有誰犯了糊涂，你立刻去告訴祖父，請你祖父出面做主，記得了？”

明鸞忙點(diǎn)頭應(yīng)聲，章放便松了口氣，轉(zhuǎn)身匆匆離去了。明鸞跟著家人們一路在碼頭邊上追著看那一行大船離去，心里有些黯然，待回頭打算離開時，才發(fā)現(xiàn)便宜父親章敞臉上帶著幾分忿忿之色。她愣了愣，細(xì)細(xì)一想，撇了撇嘴，只當(dāng)沒看見。

章放離開了，章家的生活又恢復(fù)了平靜，但有些變化卻無聲無息地發(fā)生了。

章敞一向有些酸腐氣，自認(rèn)是個讀書人，素來不喜歡與那些軍戶、村民及販夫走卒打交道，只有柳同知父子或是九市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大戶李家這樣的人物，才勉強(qiáng)能入他的眼，但這樣的人又未必有閑情與他結(jié)交，因此他在九市數(shù)年，并沒交到幾個朋友，更厭惡軍戶所里的人粗俗無禮，平日除了工作時必要的接觸外。是從不參與其他軍戶喝酒賭錢說笑等娛樂活動中去的。倒是章放喜歡時不時與人喝點(diǎn)小酒，交流玩樂一下，偶爾還會在銀錢上接濟(jì)幾個人，因此在百戶所里人緣極好，威望也高。如今章放一走，有些禮尚往來的事可以由家中女眷打理。但與人交往的事卻只能落在章敞頭上，這讓他頗為煩惱。礙于父親之命。他雖然不喜歡，還是硬撐下來了，但僅限于與那些大戶與武官們的來往，對于其他人，他的耐性便少了許多。

章放從前做總旗時，手下有幾個因公殉職的士兵，對于他們的遺屬，他一向是很照顧的，除了軍中每月固定的錢糧外。偶爾也會私下貼補(bǔ)點(diǎn)銀子，他臨行前擔(dān)心這些遺屬家中會有什么變故，還特地留下了一份名單，并把每家人的情況都與章敞交待了一番。

但在章敞看來，這些遺屬本就能領(lǐng)一份錢糧，生活并無問題。平日又有死去兒子或丈夫的同袍們時不時接濟(jì)幫補(bǔ)一番，兄長再花一份錢，純屬多余，自家本來就不算寬裕，有銀子也該用在更要緊的地方，何必拿去便宜了這些不相干的人？況且這些遺屬中又有幾個年青寡婦，也不乏豆蔻少女。若是一時不慎，叫人傳出點(diǎn)閑話來，兄長的名聲就壞掉了。

這么一來，章敞就悄悄兒中止了對這幾戶人家的周濟(jì)，幾乎是不聞不問。本來這幾家人平日也不靠章放那點(diǎn)銀錢度日，但難免會有手緊的時候，碰巧其中一家的老婦得了病，大夫開的藥方子不便宜，家人無錢為她抓藥，便想起了章放這邊的貼補(bǔ)，因章放不在，他們又不好意思直接上門問章家討錢，便托人遞了信兒過去。但章敞聽了也當(dāng)沒聽見，那傳話的人見他不應(yīng)，只當(dāng)章放沒有交待就走了，唯有無功而返。那家人得知這個結(jié)果，頓時如同天塌了一般。事情很快傳開，百戶所里的軍戶們私下都議論開了。雖然他們覺得章總戶并沒有責(zé)任要為一個殉職士兵的老母付藥錢，但他一向照顧開的，也曾許下諾言說不會棄他們于不顧，如今卻丟開了手，離開前也不交待一聲，倒叫那家人不知找誰求助去，實在有些疏忽了。

幸好明鸞奉了祖父之命，時時留意父親章敞的情況，加上又跟金花嬸夫妻等住在附近的幾家軍戶關(guān)系親密，對于這些小道消息還算清楚。一聽說這事兒，她覺得情況不妙，便立馬報給祖父章寂知道，然后照著他的意思，悄悄給那家人送了兩吊錢，還說：“那日有人傳信來，本就該把藥錢送過來的，只是不知道那傳話的人是否可靠，便花了點(diǎn)時間去打聽，知道是真的，便趕著過來了。老太太的病怎樣了？大夫瞧著如何？我與城里藥鋪的掌柜相熟，跟他打聲招呼，請他給你們打個折吧？”

一場小風(fēng)波就此解決了，章家還得了更好的名聲。

若說有誰不好，那就只有章敞了，他挨了章寂一頓罵，被斥是“鼠目寸光”，差一點(diǎn)因為些許蠅頭小利，便壞了家門名聲。他心底頗有些不服氣，明明是為了兄長與自家的名聲著想，怎的反而成了敗壞家聲的罪人？

但讓他心里更不舒服的是，明明他才是主事之人，父親越過他行事便也罷了，身為人子，他本不該與父親計較，可明鸞是他女兒，反而監(jiān)視父親的一舉一動，還違逆父親之意給別人送錢，這算怎么回事？她眼里還有他這個父親嗎？！

不過，明鸞是奉了祖父之命行事的，章敞又不敢明著與章寂對著干，只能忍下這口氣，卻在事后時時給她臉色瞧，一點(diǎn)雞毛蒜皮的小事，也要拿住了數(shù)落個不停。

明鸞心里郁悶，又懶得跟他計較。除了白日里他不在家時，她會多陪陪祖父與母親外，他在家時她總是跑出去，或是上山照顧藥田，或是到菜地果園處看顧，也常常去瑤寨那頭練習(xí)箭術(shù)。個把月下來，她的射箭水平大大上升，已經(jīng)可以做到十箭里有九箭中靶了，偶爾還會狗屎運(yùn)地挨上紅心。

這個把月里，章放的消息也時不時傳回來。聽說這回朝廷從兩廣調(diào)兵入安南增援，首次有上千人的瑤兵參戰(zhàn)，章放協(xié)助管理這些瑤兵，不但杜絕了漢瑤士兵之間的大沖突，也讓那些瑤兵事事遵從軍令行事。他們才到安南沒兩天，便打了個漂亮的突襲，立了一功，章放雖不曾殺得敵首，卻也因為協(xié)理之功，頗得好評，很是風(fēng)光了一把，連廣東指揮使司正使與副使都聽說了，口頭贊賞一番。消息傳回來，章家上下都欣喜非常。

明鸞對章寂道：“二伯父真真能干，明明沒有上場殺敵，都能立下大功呢。這樣您就不必?fù)?dān)心他會受傷什么的了，二伯父果然是個穩(wěn)當(dāng)人?！?p/> 章寂嘴里道：“胡說，不能殺敵，又算是哪門子的軍功？他還差得遠(yuǎn)呢，不過是仗著奉家后生的臉面罷了?！钡樕蠀s掛上了笑容，晚飯時還多吃了半碗，順便教訓(xùn)三兒子一番：“瞧瞧你二哥，你什么時候才能讓為父不再操心生氣？”

今日章敞又犯了一次渾，被父親與女兒合力糾正過來。

章敞心里又不是滋味了。兄長立功，他固然高興，但被老父當(dāng)著老婆孩子數(shù)落，就是另一回事了。只是今日家人高興，他不能在這時候煞風(fēng)景，只能低頭數(shù)飯粒，心里卻象被小貓抓了一把似的。

章家才開心沒兩天，馬貴從城里趕過來，帶來了一個壞消息：朝廷有意禁海，可能連廣州港口都不許做洋貨生意了。這么一來，陳家的收入就要大受影響。

馬貴道：“鸞姑娘，真真多虧你了，若不是你替我們出了主意，又牽線搭橋，讓我們做起了這貢柑與蠟染綢的生意，等朝廷禁海令一下，我們可就抓瞎了！如今雖說少賺些銀子，在別處還能填補(bǔ)些。等蠟染綢的生意做大了，虧的銀子便又能掙回來了?！?p/> 明鸞笑了笑：“我只是出個主意，能做成，那是你們的本事，與我什么相干？外祖父與外祖母的產(chǎn)業(yè)不受影響就好，只是朝廷好好的怎會下令禁海？”

馬貴也覺得訥悶：“我也不清楚，朝廷眼下還不曾下令呢，只是有風(fēng)聲傳出來。聽人說，好象是哪家皇商犯了事，朝廷有心要教訓(xùn)他家，卻連累得我們所有人都吃了虧?！?p/> 明鸞心中硌登一聲，想起了李家。李家本就是靠著海上貿(mào)易為燕王籌集軍資的，莫非朝廷禁海，是為了堵上燕王府這條財路？可是受影響的范圍也太大了吧？難道京中的權(quán)貴就沒哪家也是做這門生意的？

明鸞正在思索時，章寂開口問：“小馬掌柜，我昨兒聽鎮(zhèn)上的人說，今年秋天德慶來了不少新軍戶，是從別處調(diào)過來的，東莞、雷州、靖海等地都有，可是真的？”

“依稀好象聽說過是這樣，因朝廷打算禁海，廣東指揮使司打算把這幾處常年有人犯禁走私的海港衛(wèi)所的人撤換一番，調(diào)些精兵過去，多出來的人便分配去別的衛(wèi)所。我們德慶也分得不少，好象是……”馬貴歪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，“好象是東莞過來的吧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