烏紗 段五五 十日

薊州城的瘟疫突如其來，人們完全不知道怎么防范，也不知道瘟疫是什么、從哪里來的。它雖然被扼制住了，但薊州已成死海。失去薊州增援的遵化城也不久就被建虜攻陷，京師東部防御圈處于極度危險之中。

熊廷弼及其殘存的部隊撤到了香河城，雖然瘟疫已經(jīng)被扼制，但瘟疫對人心造成的恐慌依然沒有消失。香河城剩下的約三萬人馬士氣低落，許多郎中仍然在軍營里每日熬煮湯藥防病，官兵們爭相飲藥……這種看不見的敵人，比最兇狠的敵兵還讓人害怕。

香河城上，一個將領(lǐng)奔上城墻，對熊廷弼說道：“熊督師，敵兵主力出現(xiàn)在通州外圍，看來是要打通州城了！”

旁邊的秦良玉忙說道：“萬一通州淪陷，建虜便要兵臨京師城下，京師兵力單薄……咱們要不要去救通州？”

熊廷弼回頭看著周圍那些不成隊列、萎靡不振的官兵，絕望萬分，喃喃說道：“本都對不起張閣老、對不起朝廷、對不起大明……”他一邊說，一邊微顫顫地拔出了佩劍。

秦良玉等將領(lǐng)大驚，急忙抱住熊廷弼，“督師，萬萬不可！大丈夫戰(zhàn)死沙場，豈能隨意輕生，大家都指靠著督師啊……”

熊廷弼悲傷地說道：“你們不用勸我，我熊廷弼無顏再回朝廷……我一個人的生死，算得了什么？京師有八十萬官民，大明有億萬萬百姓，我……罪該萬死！”

秦良玉急道：“咱們?nèi)ネㄖ莅桑徒ㄌ敍Q一死戰(zhàn)！”

劉鋌剛剛上城墻，聽到秦良玉的話，馬上附和道：“秦將軍說得對，格老子的，建虜就不是爹生媽養(yǎng)的？一刀過去，照樣送命。熊督師，這次您可得讓俺做前鋒。”

熊廷弼抓緊劍柄，冷臉道：“好！傳我的令，全軍備戰(zhàn)！以劉鋌為前鋒，直入通州。”

不料劉鋌還沒高興，就有傳令的騎士來了，那騎士奔上城樓，單膝跪倒在地，將官報呈到熊廷弼手里，說道：“熊督師，是朝里來的急報。”

熊廷弼展開一看，上面蓋著內(nèi)閣和兵部的大印：著薊遼總督熊廷弼立刻率本部兵馬，向京師靠攏，到朝陽門附近駐扎，非詔不得入城。”

調(diào)令上的筆跡，竟然是張問的親筆。

京師現(xiàn)在兵力單薄，張問又懷疑內(nèi)部有人圖謀不軌，所以將葉青成的五千鐵軍營官兵駐扎在內(nèi)城，并沒有參與防務(wù)。建虜已經(jīng)打到通州，朝廷不得不早作準(zhǔn)備，經(jīng)過商議，張問下了兩份調(diào)令，一面調(diào)昌平的山西兵馬到京師西、北方向駐扎，一面調(diào)熊廷弼到東面駐扎，全力拱衛(wèi)京師。

而通州，自然是沒兵去救了，兵部下令通州各級文武官員堅守到最后一兵一卒，拖住時間。朝廷已經(jīng)顧不上那些城池的安危，正在想盡辦法拖延時間，張問他們在等西大營！

……

蘇州城外，西大營已經(jīng)開拔，隊形整齊，有條不紊。大路上的軍隊排成長龍，連綿不絕。朱燮元正騎著馬在道旁催促。

他們剛剛從蘇州出來，朱燮元留下了兵部侍郎楊鶴在蘇州暫領(lǐng)浙直總督一職，統(tǒng)協(xié)各方。

“咵嚓咵嚓……”腳步聲急促不已，朱燮元仍然嫌慢，對章照喊道：“十五日之內(nèi)必須到達京師，照這個速度怎么行？立刻下令加快行軍速度！”

“十五日……”這個數(shù)字朱燮元已經(jīng)提過好幾次，章照仍然覺得頭大，他忍不住抱怨道，“蘇州到京師何止千里之遙，兄弟們又不會飛，十五日怎么可能?”

“十日！”朱燮元瞪圓了雙目，用馬鞭指著章照道，“十日到達京師，這是命令，完不成，你章照就是違抗軍令，軍法處置！”

章照愕然看著朱燮元：“朱大人，您不是開玩笑吧？”

朱燮元眼睛都是紅的：“你看我像開玩笑？京師危在旦夕，大明都可能滅亡了！我告訴你，章照，如果十日不能到達京師，老夫先手刃了你，再刎頸自裁，以謝國家！”

章照聽罷咬著牙，抱拳道：“十日！十日不能到達京師，末將也不用勞煩朱大人，我自己動手！”

章照遂召集各營將領(lǐng)，下令全軍卸下盔甲，只帶十天干糧，而盔甲、軍火、輜重、糧草等物資全部留到后面的車營，步騎輕裝出發(fā)。

他騎著馬在隊伍旁邊飛馳，一面喊道：“全軍卸甲，只帶兵器！咱們西大營，只要手里有一塊鐵，照樣天下無敵！”

眾軍高呼：“天下無敵西大營，漢家霸業(yè)萬萬歲……”，喊聲如雷，震動天地。

沒過多久，只見沿途拋棄了無數(shù)的盔甲儀仗衣服等物品，大路兩邊都是這些東西，留給后面的車營官兵收拾，還有火器、大炮等裝備都在車營，一點也沒帶。

原本鋼鐵洪流一般黑壓壓一大群的軍隊，很快變了顏色，遠(yuǎn)遠(yuǎn)看去，就像一群農(nóng)民起義軍，衣甲全無。有的干脆上衣都沒穿，光著膀子，還好西大營選拔的將士都是精壯漢子，光著膀子也不怎么影響軍容，不過樣子更像土匪而已。

章照為了加快行軍速度，又下令實用驃騎營的后備戰(zhàn)馬。驃騎營的每個騎兵至少配備了兩匹戰(zhàn)馬，一匹負(fù)重，一匹空閑，換乘可以保護戰(zhàn)馬；但現(xiàn)在西大營為了最大限度地快速行動，驃騎營的全部戰(zhàn)馬都被使用起來。

于是西大營的步騎混合軍隊變成了全騎兵部隊，士兵和馬匹都沒有盔甲，負(fù)重減輕，而且因為大軍行進速度不可能像信使那樣快，晚上還會休息一會，戰(zhàn)馬勉強可以承受這樣的強度。

……元朝強盛的時候，騎兵部隊攻擊東歐各國，平均每天的攻擊距離是九十公里（還包括打仗）。西大營的騎兵部隊，雖然要承受用馬匹攜帶步兵，加重了戰(zhàn)馬的負(fù)擔(dān)，但是他們攜帶的裝備更少，幾乎只駝一個人，除了兵器裝備全無，也不用打仗，而且軍費充足平時戰(zhàn)馬喂養(yǎng)得也很強壯，所以章照計算了一下，十天時間行軍兩千里，還是可以達到目標(biāo)的，雖然比較困難。

軍隊在早晨天蒙蒙亮的時候就出發(fā)，是為了最大限度地保證趕路時間，休息卻要等天色完全黑了之后。

第一天從蘇州府出發(fā)，大伙的體力精神都比較好，一天時間就到達了揚州府地界，行軍十個時辰，行程兩百多里。大伙匆匆扎下陣營，喂養(yǎng)了戰(zhàn)馬，然后用冷水下著吃了點干糧干肉，便累得倒頭就睡。

營地上篝火點點，鼾聲四起。朱燮元卻還沒有睡，章照也坐在他的身邊。朱燮元看著天上的月亮，月光冷清，空中慘白一片。地上筆直站立著哨兵，西大營軍紀(jì)嚴(yán)明，這些哨兵同樣趕了一天的路，卻仍然一絲不茍地堅守著職責(zé)，他們的背后是慘白的天空，襯托著黑色的身影更加威武。

朱燮元看罷有些動容道：“西大營確實是精銳之師，老夫帶兵這么多年，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整肅的軍隊。”

章照有些憂心地說道：“咱們大明朝最有血性的男兒都在這里，就算我們這樣趕到了京師，戰(zhàn)斗力恐怕……”

他仿佛聽見了赤膊上陣的將士在血泊中的怒吼，章照十分痛心地說道：“西大營的戰(zhàn)斗力和精良的火器關(guān)系很大，現(xiàn)在我們沒有火器，連盔甲都沒有，難道我們要眼看著兄弟們用血肉之軀拼命？”

朱燮元冷冷地說道：“我們是為了漢人的江山而戰(zhàn)，將士們會死得很有價值。”

章照嘆了一氣，又憤憤地說道：“我最大的遺憾，就是不能用西大營全副武裝和建虜擺開了決戰(zhàn)！”

兩人說了許久的話，章照終于支撐不住，歪在地上就睡著了，而朱燮元仍然目光如炬，在篝火的亮光里閃閃發(fā)亮。朱燮元是進士，比章照又多了許多墨水，也許知道的越多的人，越容易費心。

……天邊漸漸泛白，轉(zhuǎn)瞬之間，號角吹響了，大地頓時熱鬧起來，吆喝與號角響成一片，曙光與篝火相應(yīng)成輝。

朱燮元有些動容，他壓抑不住自己內(nèi)心的情感，聲音沙啞地喊道：“兄弟們不顧身家性命，奔襲兩千里，青史會記下這一頁，子孫會記下我們的名字：西大營！”

眾軍抬頭看時，在微弱的曙光里，那兩面大旗依然迎風(fēng)飛揚：天下無敵西大營，漢家霸業(yè)萬萬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