將夜 第一百三十一章 殺佛與陳年老壇

一住八一，精彩。

賣菜大嬸不說話，只是看著他微微笑，左手拿著根山藥，右手拿著把細(xì)芹菜，兩樣都是菜，也是藥。

寧缺忽然笑了出來，說道：“難道您就是傳說中的藥師佛？”

大嬸微笑說道：“不錯(cuò)。”

寧缺想了想，說道：“藥師佛能治病，我家娘子患了重病，應(yīng)該是中了毒，不知道您能不能幫著看看，寫個(gè)方子。”

大嬸看看桑桑，悲憫說道：“這毒無藥可救，不如歸去。”

寧缺指著天空，說道：“歸不去如何辦？”

大嬸說道：“死便是解脫。”

“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。”

寧缺笑著說道，然后抽出鞘中鐵刀，砍向菜攤后的大嬸。

菜攤上堆滿了青菜，菜葉上滿是露水，看著很是新鮮。

按道理，寧缺的鐵刀，應(yīng)該會(huì)很輕易地把菜攤劈成兩半，把菜葉劈成無數(shù)片，把那些露珠都劈成濕潤的水沫。

但沒有。

因?yàn)椴藬傋兂闪艘黄埃瑪偵系那嗖俗兂闪擞粲羰[蔥的植物，大嬸左手的山藥變成了果枝，右手里的細(xì)芹菜變成了佛缽。

賣菜大嬸變成了真正的藥師佛，發(fā)髻烏黑飽滿，雙耳垂落肩上，面相莊肅，無數(shù)光環(huán)、祥云在其身后圍繞。

藥師佛身前，有數(shù)千彩幡飄揚(yáng)，正是這些彩幡，擋住了寧缺的刀。

寧缺看著近在眼前，卻又仿佛遠(yuǎn)在天邊的佛像，震撼說道：“還真是啊！”

藥師佛微微一笑，眉心那粒紅痣大放光明，照亮身周無數(shù)里的原野，彩幡飄動(dòng)愈疾，原野上的植物快意地生長變高。

寧缺和桑桑站原野間，雙腿瞬間被青藤纏住，再也無法離開。

藥師佛宣了聲佛號(hào)，緩緩傾斜手中的佛缽，缽中泛著藥香的黑汁淌到地面，化作一條河水，向著寧缺二人撲面而來。

藥是用來治病救人的，也可以用來殺人，良藥在某些時(shí)候，可以變成最厲害的毒藥，聞著藥河里的異香，寧缺只覺得胸口一陣煩悶，緊接著劇痛難當(dāng)，捂著胸口咳嗽起來，似乎要把自己的內(nèi)臟都咳出體外。

桑桑站在他身旁，看著遠(yuǎn)方的藥師佛，微微皺眉，說道：“真是可笑。”

說完這句話，她眨了眨眼睛，原野便被眨碎，茂密的植物變成碎絮，那道泛著異香的藥河，被震出河道，向著四周蔓延。

菜攤還是那個(gè)菜攤。

寧缺揮動(dòng)鐵刀，只聽著一道凄厲的摩擦聲，刀鋒在大嬸的的身體上劃過，切開一道整齊的刀口，里面隱隱散出金光。

賣菜大嬸，看著二人微微一笑。

喀喇一聲響，她的身體分成了兩半，散落在地上，平滑的切口上金光氤氳，仿佛有無數(shù)融化的黃金在流動(dòng)。

那些黃金遇風(fēng)而化，散成金色的霧，逐漸向著菜場四周飄去。有些金霧，飄到桑桑身前，她微微蹙眉，臉色變得更加蒼白，顯得有些痛苦。

把賣菜的人都?xì)⒘耍匀粵]辦法買菜，回到小院，寧缺的心情有些沉重，尤其是想著最后那幕畫面，更是不安。

不管是真的藥師佛，還是假的藥師佛，總之在他和桑桑的面前，就像青板僧變成的掩面佛一樣，沒有太強(qiáng)的抵抗能力。

但他們死后散發(fā)的佛息，對(duì)桑桑卻似乎能夠造成傷害，如果以后再遇到這些佛怎么辦？他們必須盡快離開這個(gè)世界。

“得想辦法把你身體里的毒解掉。”他看著桑桑說道。

桑桑臉色有些蒼白，說道：“如果解不了怎么辦？”

寧缺不想她焦慮，笑著說道：“解不了毒，你也不會(huì)死，日子總得過。”

桑桑靜靜看著他的眼睛，說道：“日子，就是毒。”

寧缺懂了，不知該如何回答，沉默片刻后說道：“走吧。”

這一次他沒有用疑問句，因?yàn)樗f的走，不是離開棋盤世界，而是離開小院，或者也要離開朝陽城，他要去給桑桑治病解毒。

就像很多年前那樣。

在小院里生活了很多年，自然留下了很多回憶，也有很多家居必備的物件兒，寧缺整理出來的行李卻很簡單，除了武器與食物之外，便只有一壇子泡菜。

桑桑問道：“去哪里？”

寧缺下意識(shí)里再次望向遙遠(yuǎn)的東方，卻有隱隱畏懼，說道：“往南走。”

桑桑蒼白的臉頰上，忽然出現(xiàn)兩抹不健康的紅暈，說道：“你要去見她？”

寧缺怔了怔，才明白她在說什么，笑著說道：“這個(gè)世界的南邊沒有大河國。”

桑桑說道：“可你習(xí)慣性地要去南邊。”

寧缺不解，問道：“所以？”

桑桑說道：“你心里面就想著要去見她。”

寧缺有些生氣，說道：“這都什么時(shí)候了，還說這些做什么？”

桑桑沉默不語，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確實(shí)有些問題。

不是說，對(duì)他的態(tài)度有問題，她是昊天，他是凡人，就算他們是夫妻，她無論怎么對(duì)他，都是有道理的。

問題在于她的心境有些不穩(wěn)。

這便是嗔，其間還有貪癡，她身上的毒越來越重了。

寧缺明白了些什么，把她抱進(jìn)懷里，說道：“我一定能治好你。”

把沉重的行李捆到身后，寧缺撐著大黑傘，離開小院，向城門走去，桑桑在傘，牽著他的手，顯得有些虛弱。

想要破開佛祖的棋盤，便需要桑桑恢復(fù)實(shí)力，便需要解了她體內(nèi)的毒，便需要找到解毒的方法，便需要尋找，那便要離開。

青板僧不要他們走，藥師佛不要他們走，朝陽城不要他們走，這個(gè)世界不要他們走，他們自然沒有辦法就這么輕易地離開。

新街拐角處有家店，專門賣燈油和燈具，也兼賣蠟燭。寧缺常在這里買燈油，與老板相熟，但今天看到老板后，他的神情微變。

老板不在店里，老板在街上，老板攔住了他們的去路。

寧缺抽出鐵刀，問道：“你是何方佛？”

老板戴著頂帽子，面容可親，微笑說道：“你猜？”

寧缺看著店里密密麻麻的油燈，有些不自信問道：“燃燈古佛？”

確實(shí)是燃燈古佛。

街上再?zèng)]有油燈店的老板，只有一位蒼老的古佛。

佛身外，一切事物皆為明燈，無數(shù)光線散發(fā)，就連墻角里的蟻穴都被照的清清楚楚，甚至就連黑暗的天空仿佛都亮了起來。

光線開始燃燒，街上的溫度開始升高，桑桑的鼻尖出現(xiàn)了一滴汗珠。

還是普通人的時(shí)候，因?yàn)橄忍礻幒木壒剩己苌贂?huì)出汗，變成昊天之后，神軀自冰涼如玉，更不會(huì)出汗。

但在燃燈古佛之前，她出汗了。

寧缺覺得自己的心臟變得無比滾燙，仿佛里面被人安放了一盞油燈。

浩然氣起，瞬間，他便掠到了燃燈古佛身前，一刀斬落。

燃燈古佛落燈，那盞看似普通的銅油燈，卻仿佛有一個(gè)世界那般重，輕描淡寫地將寧缺的鐵刀鎮(zhèn)住。

古佛開始點(diǎn)燈，點(diǎn)起千燈萬燈，世界大放光明。

只是瞬間，便有萬余盞燈點(diǎn)燃，以寧缺的應(yīng)變速度，竟有些反應(yīng)不過來。

就在第一萬六千盞燈被點(diǎn)燃的時(shí)候，桑桑終于出手了。

她伸出右手食指，輕輕抵住銅油燈的底部。

燃燈古佛神情微變。

哪怕是古佛，也不可能與天一較高低。

燃燈古佛手里的銅油燈，再也無法落下。

寧缺抖腕，鐵刀橫于小臂之前，在燃燈古佛頸間掠過。

燃燈古佛頭顱未落，只是頸間出現(xiàn)了一道極清楚的刀口。

這道刀口里依然沒有血，只有極濃郁的金光，然后有流動(dòng)的黃金，順著刀口緩緩滲出，打濕古佛的僧衣，向著地面淌落。

那些黃金般的液體，都是佛息，里面有無窮佛威，亦有無窮佛意，遇風(fēng)而化所變成的金霧，折射出來的光線，都是佛光。

寧缺神情微變，牽著桑桑的手，向街那頭奔去。

他的速度非常快，根本沒有時(shí)間回頭去看燃燈古佛是生是死，只是拼命地奔跑，直到跑到長街盡頭，才停下腳步。

桑桑的臉色很蒼白，眉頭皺的極緊，似極痛苦。

看著她繁花青衣下擺上的那滴金液，寧缺才知道，還是沒有避過。

“下次站到我身后，佛光便落不到你身上。”

他把桑桑拉到身前，看著她的眼睛，非常認(rèn)真地說道。

桑桑看著伸出衣擺的鞋尖，低聲說道：“我怕走丟了。”

寧缺沉默片刻，把沉重的行李解下，取出箭匣和裝符紙的錦囊，扔掉了剩下的所有東西，包括那個(gè)泡菜壇子。

他把她背到身后，用繩子把彼此的身體系死，把大黑傘交給她，一手提著箭匣，一手握著鐵刀，向著城門方向走去。

街面上，泡菜壇子已經(jīng)裂開，散著香味，那是陳年老壇才能有的味道。

寧缺背著桑桑，向朝陽城外走去，路上還遇到了很多佛。

音律院的官員，拿著定音器，變成了最勝音佛。

瓦巷里的說書藝人，變成了難沮佛。

某間小廟里的頭陀，變成了持法佛。

很多人都變成了佛，然后被他殺死。

寧缺想不明白，為什么這些人都會(huì)變成佛，為什么能有這么多佛，這些佛都是從哪里來的，他們憑什么能夠成佛？

“人人皆能成佛。”

桑桑靠在他的肩上，虛弱說道：“這便是眾生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