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清 第五百七十一章 學(xué)思東西辯

雖是冬日，天壇廣「」場卻熱熱騰騰，無數(shù)蒙學(xué)、縣學(xué)的學(xué)生在夫子的帶領(lǐng)下祭天拜約，兩幫人馬各舉幡招，正高聲辯論。黑衣懶懶地將他們隔開幾丈，免得他們發(fā)生肢「」體沖突，至于他們叫喊什么，這些早已習(xí)慣高分貝的差人根本就不在乎。

“不識字就不知利害么?。可底佣贾莱燥?，田間老農(nóng)更算得清賦稅，書讀得越多越空談，越不知利害！”

“金融事何止自家利害，那是千萬家的利害。不識字，不讀書，何以分辨金融事的根底？不分辨清楚根底，又怎么計較利害?。俊盵搜索盡在]

“虛言狡辯！我們墨社就反對縣學(xué)讀完才能推選東院！”

“強(qiáng)詞奪理！我們賢社倡的是有功名才能進(jìn)東院！”

這兩幫人正吵得起勁，有領(lǐng)著學(xué)生的夫子惱了，怒聲呵斥道：“什么墨社賢社的，有這閑功夫去教書育人、著書立作多好！？你們這些學(xué)院的年輕人，就知道空談國是！都還不如我教的縣學(xué)學(xué)生！”

天壇外圈安置有許多石椅，三個士子穿著眼下時興的“英士裝?！币荒樞臐M意足的慵懶，坐在石椅上閑閑打量著廣「」場。這番動靜看在他們眼里，只覺有趣。

一個二十出頭，穿著老式儒衫的年輕人在另一根石椅上搖頭唏噓：“人心不一，這一國又怎能長久，今上和朝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，竟容人心如此自亂？”

那三個士子對視一眼，一個眼眉粗曠的家伙粗聲道：“兄臺是剛來國中吧？才見這番景象？這還是最淡的時候，若是前陣子魚頭街正起波瀾時，那陣仗不是要嚇傻了兄臺？”

那年輕人倒很是知禮，拱手道：“小弟確是剛來廣東，聽賢兄之意，似乎本朝并不在意人心？”

那兩幫人馬的爭吵，也牽起了年輕人的思緒，他嘆道：“也是，朝廷興工商，棄農(nóng)稼，早前什么股票、國債搞出大亂子，現(xiàn)在又開東西兩院，根底都在銀錢上，人心自附著銀錢，人心亂不亂不要緊，只要管住銀錢就好。”

這三人正是剛從無涯宮出來的唐宋李三人，粗眼眉是宋既。他嘿嘿一笑道：“此言差矣！本朝最重人心，但重的是人心之根，而不是人心的枝節(jié)?！?p/> 那年輕人拜道：“請賜教”，…”

宋既問：“兄臺信什么？”

年輕人道：“自是信圣賢言。”

“圣賢言之上呢？”

“之上？還有比圣賢言更可信的么？”

“圣賢微言大義，也不過是在闡釋天道，難道你不信上天？”

“這個……，如此說法，那自是信的?！?p/> “對了嘛，只要是信上天，這人心的根底就是正的，只要根正，枝節(jié)有差又何妨？參天大樹，靠的不就是枝節(jié)蔓延么？”

年輕人對宋既這跳躍性的啟發(fā)不太習(xí)慣，愣愣不知如何回答，唐孫鎬在旁笑道：“正好，剛聆聽過圣賢教誨，我們也就現(xiàn)炒現(xiàn)賣，來點點兄臺?！?p/> 唐孫鎬問：“上天自在，人只能以道窺天，道衍理，理及萬物，這沒錯吧？”

年輕人看來也讀過不少書，點頭道：“本朝天主道，學(xué)生讀過，雖說辭有差，但確是合了道儒兩家的根底，以及氣理之說，這一條，學(xué)生篤信。”

唐孫鎬接著道：“天道我們是都認(rèn)了，那么天道及于人的人道，兄臺是怎么看的？”

年輕人毫不遲疑地道：“那自是親親尊尊，孔圣之道！”

李方膺插嘴道：“孔圣自是一道，但人道都只附于血脈么？譬如你我，雖可由血脈之道推及兄臺同胞，可我們之間，到底是先以血脈之道論，還是以天主道的天人三倫來論？”

天人三倫就是天主道的人道，現(xiàn)今雖有不少用詞改過，但意義卻始終沒變。普天之下，人人皆一、上天許人婦小、上天許人自利而不相害。

年輕人沉默了，這天人三倫，第一條看似來自墨翟，其實老莊孔孟都有論述，第二條看似來自楊朱，孔孟卻絕不會唱反調(diào)，第三條就更是孔孟所倡之仁。天主道的天人三倫，以人和利為線索，而“利”又包含甚廣，幾乎將世間一切，打盡。

孔孟的人道，只以血脈出發(fā)，卻沒有一個實在的落腳點，自然不如這天人三倫在人道上提綱挈領(lǐng)。

李方膺所問，就是說人之相處，是以孔圣之道為標(biāo)桿行事，還是以天人三倫為標(biāo)桿行事。若是答以孔圣道論，那怎么涵蓋做生意的雙方，雇傭的雙方，這可是沒辦法用親親尊尊來指導(dǎo)行事的。即便是親親尊尊，民人都有俗語：“親兄弟明算賬?！闭f明人之間還有一套規(guī)則，比親親尊尊涵蓋更廣。

似乎注意到了這規(guī)則著落點還是在一個“利”字，年輕人有了反擊：“孔圣之道，即便不能適用于利，卻是所有人道中，最能適用于國的。人上有家，家上有國，一國若是不靠孔孟道，又何以成國?。俊?p/> 唐孫鎬接過了這話茬，“你說到了人道最要緊的一點，國，何以成國??？我來問你，這一國，到底是因何而在的？”

年輕人愣住，為何有國？這問題可真稀奇……。

但他終究也是才思敏捷，馬上有了反應(yīng)：“那自是護(hù)家護(hù)民，一國不在，何以有家，家若破，何以有民?！?p/> 唐孫鎬搖頭：“一物自在，有其存，也有其求。你只說到了一國之所存，就如人要吃飯，才能活著。卻沒說到一國之所求，就如人活著，到底是為了什么，總不成人只是為活而活。若是一國只為護(hù)家護(hù)民，為何華夏三千年，國來國往，無三百年之運(yùn)？”

年輕人終于被問住了，這也是孔孟道的死結(jié)。

輪到宋既開口，這方面他更有心得，他道：“天道既顯，循循不息，將億兆之民比作一個人，這個人，始終是在求利。三千年以降，人世變幻有多少？這都是求利而生的變化。所以呢，國，何以成國？就是要容人求利，而要容人求利，就得踐行天人三倫?！?p/> 宋既指向天壇中「」央，祭臺上那塊巨大的無字石碑下，就立著《皇英君憲》，也就是皇帝與萬民之約，“陛下此約，已是將我們這一國為何而立說得再清楚不過，踐行天人三倫，容國中人人得利而不相害，只要一直在這條路上走著，這一國就永在！”

年輕人微微張口，目光閃動不定，他此時才算是徹悟那份君憲是在說什么，不是在說皇帝與民人的關(guān)系，而是在說這一國的根底。

許久之后，廣「」場上的爭吵聲傳來，年輕人才清醒過來，他又有了疑問。

“本朝既以此約踐行人道，新組一國，就該以天主道衍下治政學(xué)思，一統(tǒng)人心。觀陛下和朝廷施政，卻是各道都行，甚至還要立東西兩院，容工商參政，人心如此雜亂，又怎么合力做事？”

聽到這話，唐宋李三人同時笑了，李方膺道：“現(xiàn)在就叫亂？過些時日，歐人諸多著述面世，那時才叫亂。”

唐孫鎬道：“歐人之國，在我華夏看來，幾乎是一團(tuán)散沙。不列顛人也有兩院，國王不經(jīng)兩院允準(zhǔn)，就難行事。荷蘭人更是以兩院定國是，商人宰國。”

“在歐羅巴也有天人之倫，他們也主張，普天之下，人人無貴賤之分。”

“他們以商人做買賣的道理，將一國視為民人與朝廷的契約?！?p/> “他們認(rèn)為，一國所立，為的是保護(hù)民人私財?！?p/> “他們認(rèn)為君王之權(quán)，源于萬民所授，而不是上天或者神明所授。”

“他們認(rèn)為，君王要受萬民之法所限，不得有越過此萬民之法，也就是大憲的特權(quán)?！?p/> “他們認(rèn)為，律法是萬民人心所在，較之君王之心，較之讀書人之識，更接近于天意?！?p/> “他們認(rèn)為，訂立律法之權(quán)在民，君王和官府只能依照律法審裁和施政?！?p/> 三個人里，唐孫鎬更注重歐羅巴思想的吸收，特別是不列顛人霍布斯和洛克的思想，同時在跟伏爾泰和盧梭的溝通里，也理解了法蘭西人的啟蒙思想萌芽。所以他對歐人所思，感悟最深。

這一番陳述，讓那年輕人呆若木雞，他的腦子就像是一圈脆弱的木柵欄，猛然撞進(jìn)來一群野牛，往日的界線頓時凌亂不堪。

好半天，他才結(jié)結(jié)巳巴地道：“這、這些東西，朝、朝廷也能容其散播于世??？”

李方膺玩味地看著這個跟昔日的自己有幾分相像的年輕人，問道：“你覺得這些東西，是對是錯？”

年輕人深呼吸，咬牙道：“有些說法似乎有道理，但有些說法，卻太過無君。我華夏三千年，國雖難有三百年之運(yùn)，但這只是看衰?？磁d的話，依舊是君王和朝廷領(lǐng)著一國所得的，沒人愿意立于無君之國，那樣會讓民人覺得一國無所依托。”

三個人相視一眼，同時點頭，這個年輕人的識見也算是不凡同時他的心聲，也該是國中讀書人的共同心聲。華夏之人，此時還沒學(xué)會看透自己之利，也一直習(xí)慣有人代為負(fù)責(zé)自己的利。推及而上，自然希望這一國始終有一個負(fù)責(zé)人，也就是有君王來掌總。

“因此，學(xué)生以為，朝廷要將歐人言「」論盡數(shù)傳播，著實不妥！這一國人心尚未一統(tǒng)，學(xué)生說的是，信各道的都還有，能明了天主道之人畢竟還是少數(shù)。如今多出這些言「」論，勢必被他們用來制壓陛下和朝廷，這一國亂了，我華夏再起的希望也就破了?！?p/> 年輕人的建議，本也是他們?nèi)酥懊鎸钏習(xí)r的建議，而李肆的回答，正好用來應(yīng)對這個年輕人。

李方膺道：“可華夏與歐羅巳相交，日漸繁密，這些言「」論，終究是壓不住的，這該怎么辦？”

宋既也道：“商賈事興盛，這些道理也就越來越明白，民人也會越來越慣于拿商賈事打量國政，一內(nèi)一外，人心之變，會快得讓人難以預(yù)料?！?p/> 年輕人渾然不知道自己成了日后這三位被并稱為“西行三賢”的大人物考察國中讀書人之心的樣本，他也蹙眉道：“是啊，這可如何是好”，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