蟻賊 21 診脈

王士誠一來，就沒辦法深談了，何必聚當(dāng)即提出告辭。羅國器送他出去，好半晌不見轉(zhuǎn)回。門外腳步響起，進來了五六個人。王士誠不是自己一個人來的，隨行帶了田家烈、姬宗周，并及兩個武將，還有一個鄧舍不認(rèn)識的中年人。

鄧舍掙扎著起來，要下床迎接。王士誠急趕上兩步，把他按在床上，笑道：“燕王身體不適，何必多禮？況且，你我自家人，還用的著與俺客氣？快快躺下，快快躺下。”往周圍一看，他皺了眉頭，“怎的也沒人伺候？老孫哪兒去了？來人，去把他給俺叫來。”

老孫，是迎賓館的管事。

鄧舍忙叫畢千牛止住，解釋道：“不怪孫管事。是我好清靜，把侍女打發(fā)走了。”

王士誠哈哈一笑，道：“高麗女冠絕天下，燕王久在海東，看慣了美女，享盡艷福。對俺益都的胭脂有些瞧不上，也是理所當(dāng)然。”

鄧舍來益都帶了不少的高麗女，做為禮物，有送給王士誠的，也有送給姬宗周等人的。這些高麗女皆洪繼勛操練出來的，個個人間絕色，能歌善舞。姬宗周等人怎么想的不知道，反正王士誠極其滿意，故而有此一說。

鄧舍一笑，道：“海東不比益都。益都物華天寶，產(chǎn)出甚豐。海東酷寒之地，甚為貧瘠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，也就些許高麗女子。王爺若是喜歡，待我回去了，再揀選好的，與王爺送來些就是。”

“哈哈。燕王美意，卻之不恭。俺提前道謝。”王士誠注意到，室內(nèi)的窗簾帷幕全都掩的嚴(yán)嚴(yán)實實，料來因鄧舍患病不敢見風(fēng)的緣故，他先給鄧舍介紹帶來的眾人，兩個武將分別是續(xù)繼祖、高延世，宴席上都見過的，分別上前向鄧舍行禮。鄧舍照例命畢千牛代為扶起。

王士誠說道：“昨天晚上老孫給俺急報，說燕王病了。大夫怎么說的？”

“天氣炎熱，毛竅開泄，受暑熱之邪，侵襲肺衛(wèi)，熱蒸肌表，兼以耗傷津氣。沒什么大礙。只是有點氣虛、陰傷的癥候。昨天上午，因貪口爽，多吃了兩瓣冰鎮(zhèn)西瓜，受了涼氣，又有點腹瀉。”

“暑熱之邪，侵襲肺衛(wèi)”云云，通俗的話講，即為熱傷風(fēng)，熱感冒。鄧舍半倚在床上，蓋著被褥，室內(nèi)又沒開窗，很悶，他面色蒼白，額頭發(fā)熱汗出，小聲小聲地說話，時不時干咽幾下，表示咽喉疼痛。就他外在表現(xiàn)的這些癥狀來看，確實像是熱傷風(fēng)。

他往肚子上按了兩下，心中疑惑：“吃了巴豆，已過了這么半晌，怎么還不見效？莫不是吃的少了？”

便在昨夜，就巴豆的效果與用量，羅國器等人專門先試驗了下。有個侍衛(wèi)主動請纓，也是吃了這么多的分量，沒半個時辰，連著往廁所跑了兩三趟。應(yīng)該沒什么問題的。鄧舍心想：“且再等等。”

王士誠聽不懂中醫(yī)的病理，姬宗周低聲對他解釋了。他“噢”了聲，說道：“原來是凍著了，不，熱著了。”王士誠在遼東待過，知道益都的天氣的確比遼東要熱上一些，而且濕潤的多。鄧舍常年征戰(zhàn)遼東，對益都的濕熱不太適應(yīng)，并不奇怪。

田家烈從進門伊始，就不斷打量觀察，一會兒看看室內(nèi)的擺設(shè)，一會兒瞧瞧案幾上的藥碗，更多的觀察放在了鄧舍身上。

他這會兒插嘴說道：“館內(nèi)的大夫不過尋常先生，難稱良醫(yī)。這一位，……”指了指鄧舍不認(rèn)識的那個中年人，他繼續(xù)說道，“吳鈺林吳先生，乃我益都名醫(yī)。醫(yī)術(shù)高明。吾特地請來，為燕王診治。也免得庸醫(yī)誤事。”

鄧舍心頭咯噔一跳。

他身體好好的，病全是裝出來，聽田家烈語氣，這吳鈺林還是名醫(yī)，一搭手把脈，定難隱瞞，不就全露餡了么？好在他早猜到了田家烈會來這一手，預(yù)備的有后招。他瞥了眼畢千牛，畢千牛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。

鄧舍神色不動，朝田家烈拱了拱手，道聲謝，說聲辛苦，坦坦蕩蕩地伸開了手，任吳鈺林上來診脈。

趁吳鈺林診脈的空兒，鄧舍笑道：“田公剛才說，‘以免庸醫(yī)誤事’，卻叫我想起了一個古人的笑話。”他穩(wěn)坐床上，眼觀八路，分明看見王士誠的神色隨著吳鈺林的開始診脈，忽然變得有點不自在。鄧舍心中有數(shù)，知曉王士誠來探病之前，田家烈定然不知又對他說了些甚么。

王士誠既心不在焉，田家烈也目不轉(zhuǎn)睛觀看吳鈺林的診脈，他們兩人都沒有第一時間回應(yīng)鄧舍的話。

室內(nèi)突然變的安靜，出現(xiàn)短暫的冷場，氣氛詭異。續(xù)繼祖與高延世不知王士誠與田家烈的意圖，對鄧舍的笑話倒是很感興趣。不過，沒等他兩人詢問，姬宗周徐徐開口，問道：“敢問燕王，不知想起了什么笑話？”

“某甲，人也。初學(xué)文，三年不中。遂習(xí)武，校場比武，發(fā)一矢，中鼓吏，逐之處。乃從醫(yī)，有所成，某日病，自撰一良方，服之，卒。”

姬宗周還沒反應(yīng)過來，高延世已經(jīng)按捺不住，先發(fā)笑聲。繼而滿室笑聲大作。包括田家烈、王士誠在內(nèi)，無不大笑。姬宗周縱然穩(wěn)重，也不由莞爾，他笑道：“如此文不成、武不就，學(xué)醫(yī)反自害性命之人，卻也著實世上少有。”

鄧舍怕吳鈺林不舒服，帶著笑，對他說道：“我因田公之言，想到了這個笑話，講出來無非博諸位一樂。絕非影射先生。”

吳鈺林年紀(jì)有三十多歲，這個笑話把他也逗樂了，他笑道：“還請燕王殿下放心，吾學(xué)醫(yī)之前，雖然也曾有學(xué)文，沒甚成就，但是卻絕對沒有習(xí)過武的。”他診脈已畢，退后幾步，說道，“館內(nèi)先生診治的不錯，燕王的確受了暑熱之邪。”

畢千牛奉上館內(nèi)大夫開的藥方，請他觀看，吳鈺林細細看過，道：“用藥、分量大致皆對。只是這一味藥，……”他提起案幾上的筆，刪改兩處，然后交還畢千牛，道，“按此方抓藥，七八日內(nèi)，殿下必能痊愈。”

田家烈兀自狐疑，道：“小小熱傷風(fēng)，便得七八日？”

有道是“不為良相，便為良醫(yī)”，讀書人不止讀四書五經(jīng)，對醫(yī)書也往往有所涉獵。田家烈雖沒甚么醫(yī)術(shù)，不會診脈，基本的醫(yī)書還是讀過一些的。

吳鈺林道：“若止傷風(fēng)，自然不須恁多時日。燕王久居遼東寒冷的地方，體質(zhì)偏寒。益都既熱又潮，熱為陽邪，潮為陰邪，譬如在冰寒之上，陰陽相攻，且燕王又受涼，得了腹瀉。另外，燕王年少，從軍的早，戰(zhàn)場上刀槍無眼，定然曾受過不少的傷。吾方才與燕王診脈，察覺稍嫌氣血有虧。幾下結(jié)合起來，不得不費些功夫調(diào)養(yǎng)。”

他轉(zhuǎn)過頭，交代鄧舍：“少年之人，氣血未足。燕王以后可得多加注意了，要把氣血補足，須知，藥物補品只是外力，強體固本，方為根本。”

田家烈半信半疑。

鄧舍道：“多謝先生提醒。”他喟然嘆氣，說道，“強體固本。說來容易，做起難。人只見風(fēng)光一面，誰知背后辛勞？坐在這個位置上，數(shù)千里地、數(shù)百萬民，也不怕王爺你笑話，我委實如履薄冰，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。常有力不從心之感，屢生退位讓賢之心。”

他像是有感而發(fā)的樣子，說道：“去年有次宴席，我問海東諸將各有何樣的志向。有的說解民倒懸，有的說升官發(fā)財。……，王爺，你可知道我的志向是什么么？”

“不知。”

“采菊東籬下，悠然見南山。醇酒婦人，樂在其中。”

王士誠作色不樂，道：“燕王正值青春年少，奮發(fā)有為之時，怎能作此消極頹廢之念？像俺這樣的老朽，還時常有雄心壯志呢！”

他瞧了眼田家烈，意思很明白，你非要說鄧舍裝病，他哪兒裝病了？你非要說鄧舍有圖謀山東之意，聽見沒？人家連海東都不想要了。

鄧舍道：“王爺春秋正盛，有雄心壯志，理所當(dāng)然。我自幼從軍，對戰(zhàn)場殺伐卻真的疲倦了。說實話，之所以堅持到如今，實因為受主公恩重，無以為報。士為知己者死。這條命，我早許給主公，不看成自己的了。所以，不得不強為振作，以報君恩。”

鄧舍這番話，說的情深意切。配合此時他病中的憔悴，真誠的神態(tài)，端得好一個赤膽忠心。吳鈺林、高延世等，聞言動容。

王士誠耳根子軟，田家烈說一次、說兩回，也難免會使得他對鄧舍起些疑心。這些日子里，他頗派出了不少人，往去海東，探查鄧舍以前的作為。細作們給他帶回的情報五花八門，卻有一個共同點，就是海東百姓，皆眾口一詞，贊鄧舍仁厚。

又有件小事，吸引了他的興趣。

據(jù)說鄧舍的府中，三妻四妾，上到前高麗的公主，下到伺候的侍女，養(yǎng)了不下數(shù)十個女子。有個受寵的姓李，更是鄧舍從臣子哪兒搶過來的。拿到眼前，與鄧舍“醇酒婦人”的志向一比較，王士誠深信不疑，絲毫不以為鄧舍在作假。

他嘆道：“燕王忠心赤膽，可敬可佩。”

田家烈壓下懷疑，改口說道：“方才燕王說待回去后，會再挑揀些許美貌的高麗女子送與我家主公。在下有個不情之請，還請燕王殿下答允。”

“田公請講。”

“圣人有言：食色性也。燕王此次帶來益都的高麗女，在下有幸也分得兩個，果然勾魂。若是寬裕的話，能不能請燕王也給在下再賜來兩個？”

“哈哈。些微小事，舉手之勞。”

“不知燕王何時回去？”

鄧舍算是服氣田家烈了，這個問題他翻來覆去，幾乎每次見面都會問起。對他的執(zhí)著，鄧舍也是“可敬可佩”。田家烈又道：“是了，燕王貴體染恙，調(diào)養(yǎng)須得七八日。然后趕赴安豐，來回又得半月有余。如此算來，少說也得一個月。哎呀，在下可真有些等不及了。”他自說自話，不給鄧舍回答的機會，就主動將其啟程動身、離開益都的日子定下了。

“也許要不了一個月。”

“怎么說？”

“我派去淮泗探路的侍衛(wèi)，今天早上剛剛回來。”

“情形如何？”

“不容樂觀。”

“愿聞其詳。”

“杞縣、宿州一帶，雖然還處在安豐的控制下，但是曹州、汴梁、洛陽等地的韃子，防御日漸森嚴(yán)，每日有輕騎、探馬精銳，巡弋周邊百里。要想他們的防區(qū)穿過，難度極大。并且，沿海張士誠月前才與吳國公交過一戰(zhàn)，海道的防御也很嚴(yán)，更難以通過。”

“燕王殿下的意思是？”

“往去安豐，怕難成行。”鄧舍憂心忡忡。

田家烈嘴角冷笑，道：“然則，殿下又有何打算？”

“且從長計議。若待我病好，道路依然不通。那么，我也只好暫且將陛見謝恩的念頭放下。”

“哈哈！”

“田公緣何發(fā)笑？”

“燕王適才所講的笑話，實在可笑。”

鄧舍故作不解其意，不予理會。王士誠岔開話題，說道：“若是路上果真危險，去安豐一事，緩緩也好。燕王既有此心，即便難以成行，想必主公也可以體諒，且定能感到燕王耿耿的忠誠。”

鄧舍長嘆一聲，以手擊床，道：“上次見主公，還是北伐當(dāng)日，主公親自誓師，我有緣得見天顏。至今已有數(shù)年。想念之情，無以言表。”他話鋒一轉(zhuǎn)，“主公恩深，我肝腦涂地，難以相報。縱然今次難以成行，主公的命令，我也一定會竭盡全力地去完成，雖死不惜！”

王士誠奇道：“主公的命令？什么命令？”

“當(dāng)然是主公在封我為燕王的圣旨上作出的諭令，……。”鄧舍亦然奇道，“王爺怎么不知么？我初來益都時，不就與你提及過了么？前兩日，咱還又在一起商議。”

“你是說？”

鄧舍捂著肚子，從床上跳起，趿上了鞋，三步并作兩步，往外疾走，一邊走，一邊沒忘了作出東倒西歪的架勢：“哎喲，哎喲！突然腹痛，哎喲，……，王爺且請稍坐。得罪得罪。”門口撞上姍姍歸遲的羅國器，鄧舍使個眼色，丟下王士誠眾人，自顧出門。

他出門后，在門外停了下，側(cè)耳傾聽，不出他的所料，王士誠一頭霧水，不等羅國器見禮，追問不休：“圣上給你家主公下了甚么諭令？”鄧舍微微一笑，隨即又一陣的腹疼難忍，急忙咬牙切齒地往廁奔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