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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七 回 暗殺

作者:古龍  分類: 古龍全集 | 武俠 | 全本 | 古龍 | 多情環(huán) | 更多標(biāo)簽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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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情環(huán) 第 七 回 暗殺

天香堂是個很大的莊院,一重重的院落,也不知有多少重。

葛新住的地方是第六重院子,窄門前果然種著棵白楊樹。

門是開著的,里面寂無人聲,葛新仿佛已睡得很沉,他看來的確總是很疲倦。

蕭少英背負(fù)著雙手,慢慢地走出這重院子,一個人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后。

“你就叫葛成?”

“是?!?p/>

“你跟葛新認(rèn)得已多久?”

“快三年了。”

“你們就住在一個院子里?”

“是?!?p/>

“你覺得他是個什么樣的人?”

“他好象是個怪人,平常很少跟我們說話?!?p/>

“也不跟你們喝酒?”

“他不喝酒,吃喝嫖賭這些事,他從來連沾都不沾?!?p/>

葛成不但有問必答,而且態(tài)度很恭謹(jǐn),答得很詳細(xì)。

因為這是老爺子的命令。

——帶著蕭堂主到處去看看,從今天起,你就是蕭堂主的長隨跟班。

蕭少英對這個人覺得很滿意,他喜歡聽話的人。

“你喝不喝酒?”

“我別的嗜好都沒有,就只喜歡喝點(diǎn)酒。”葛成囁嚅著,終于還是說了實話。

蕭少英更滿意——酒鬼豈非總喜歡酒鬼的?

第七重院落里繁花如錦,屋檐下的鳥籠里,一對綠鸚鵡正在“吱吱喳喳”地叫。

“誰住在這院子里?”

“是郭姑娘姐妹,還有六個小丫頭?!?p/>

“老爺子常到這里來?”

“老爺子并不常來,郭姑娘卻常到老爺子那里去!”

蕭少英笑了,又問:“郭姑娘已來了多久?”

“好象還不到兩年?!?p/>

“她妹妹呢?”

“郭姑娘來了七八個月后,才把二姑娘接來的?!?p/>

“二姑娘是不是也常到老爺子屋里去?”

葛成立刻搖頭:“二姑娘是個規(guī)矩人,平常總是足不出戶,從來也沒有人看見她走出過這個院子?!?p/>

蕭少英又笑了。

后面的一重院子里,濃蔭滿院,仿佛比郭玉娘住的地方還幽靜。

有風(fēng)吹過,風(fēng)中傳來一陣陣藥香。

“這院子里住的是誰?”

“這是孫堂主養(yǎng)病的地方?!?p/>

“孫堂主?孫賓?”

葛成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,嘆息著道:“以前的四位分堂主,現(xiàn)在就只剩下孫堂主一位。”

“他受的傷很重。”葛成又點(diǎn)點(diǎn)頭:“他老人家受的是內(nèi)傷,雖然換了七八個大夫,每天都得喝七八劑藥,可是直到今天,還是連一點(diǎn)起色都沒有,連站都沒法子站起來?!?p/>

蕭少英沉吟著,道:“我久聞他是個英雄,既然來了就得去拜訪拜訪他?!备鸪上胱钄r,卻又忍住。

對他說來,現(xiàn)在蕭少英的話也已是命令,命令只能服從。

他們剛走進(jìn)院子,樹后忽然有人影一閃。

是個很苗條的人影,穿的仿佛是件鵝黃的春衫。

蕭少英居然好象沒看見。

葛成卻看見了,搖著頭說道:“這丫頭年紀(jì)其實也不小了,卻還是象個孩子似的,總是不敢見人?!?p/>

蕭少英淡淡地問道:“這丫頭是誰?”

葛成道:“一定是翠娥,郭姑娘使喚的丫頭們,全都是大大方方的,只有她最害羞?!?p/>

蕭少英道:“她也是郭姑娘的丫頭?”

葛成道:“是的。”

他好象怕蕭少英誤會,立刻又解釋道:“孫堂主喝的藥水,一向都是由郭姑娘的丫頭們照顧的?!?p/>

蕭少英道:“哦?”

葛成道:“因為他們都是由郭姑娘親手訓(xùn)練出來的,做事最小心,照顧人也最周到?!?p/>

蕭少英笑了笑道:“只可惜孫堂主病得不輕,否則他一定還有很多別的事可以讓她們照顧。”

孫賓病得果然不輕。

屋子里潮濕而陰暗,濃蔭遮住了陽光,門窗也總是關(guān)著的。

“孫堂主不能見風(fēng)。”

藥香很濃。

“孫堂主每天都要用七八劑藥。”

現(xiàn)在正是盛暑。

這位昔年曾以一條亮銀盤龍棍、橫掃河西七霸的鐵漢,如今竟象是個老太婆般躺在床上,身上居然還蓋著棉被。

他非但一點(diǎn)也不嫌熱,而且好象還覺得很冷,整個人都蜷在棉被里。

有人推門走了進(jìn)來,他既沒有翻身,也沒有開口。

“翠娥剛走,孫堂主想必剛喝了藥,已睡著了。”

葛成又在解釋:“每次用過藥之后,他都要小睡一陣子的?!?p/>

蕭少英遲疑著,終于悄悄退出去,輕輕掩上了門:“我改天再來?!?p/>

可是他并沒有立刻離開,站在門口,又停留了半晌,仿佛在聽。

他并沒有聽見甚么。

屋子里很安靜,連一點(diǎn)聲音都沒有。

“是誰在敲鐘?”

“是后面的廚房里?!?p/>

“現(xiàn)在已到了晚飯的時候了?”

“我們晚飯總是吃得早,因為天不亮就得起床了?!?p/>

“你趕緊去吃飯吧。”

蕭少英揮手道:“天大的事,也沒有吃飯重要。”

“那么你老人家……”

“我并不老,”蕭少英微笑道:“我自己還走得動?!?p/>

夕陽滿天,晚霞紅如火。

院子里靜元人聲,蕭少英背負(fù)著雙手,慢慢地走到樹后。

一棵三五個人都抱不攏的大榕樹。

那個穿著鵝黃春衫,燕子般輕盈的人影,早已不見了。

可是蕭少英卻一直沒有看見有人走出這院子。

他繞著這棵大樹走了一圈,嘴角帶著微笑,笑得很奇怪。

就在這時,短墻外突然有人影一閃,一蓬銀光,暴雨般打向他的背。

他背后并沒有長著眼睛,幸好他還有耳朵,而且耳朵很靈。

風(fēng)聲驟響,他的人已竄起。

“?!钡囊豁懀甙烁y針釘在樹干上,他的人卻已掠出短墻。

墻外的院子里,繁花如錦,在夕陽下看來更燦爛輝煌。

剛才的人影卻已不見了。

花叢間有三五精舍,檐下的黃銅烏籠里,突然響起了一聲輕喚?!坝锌?,有客……”

好一對多嘴的綠鸚鵡。

蕭少英只有走過去。

還沒有走到門口,已有個大眼睛、長辮子的綠衫少女迎了出來,手又著腰,瞪著他問:“你找誰?”

蕭少英笑了笑,道:“我不是來找人的?!?p/>

小姑娘的樣子更兇:“既然不找人,鬼鬼祟祟的來干什么?”

蕭少英道:“只不過隨便來看看?!?p/>

“你知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?”

“就因為我知道,所以我才來?!?p/>

小姑娘用一雙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看著他:“你是什么人?你姓什么?”

“我姓蕭?!?p/>

小姑娘忽然不兇了,眨著眼笑道:“原來你就是蕭公子,你一定是來找我們二姑娘的?”

蕭少英只有承認(rèn):“二姑娘在不在?”

小姑娘吃吃地笑道:“她當(dāng)然不在,連飯都沒吃,她就到蕭公子屋里去了?!?p/>

蕭少英正想走,這小姑娘忽然又道:“我叫翠娥,蕭公子若有什么事吩咐,只管叫人來找我,我不但會炒菜,還會溫酒。”

她叫翠娥。

她穿的是身翠綠衣服。

她并不害羞。

那個不好意思見人的黃衫少女又是誰呢?

葛成是在說謊,還是根本沒看清楚?

“二姑娘臨走的時候,還特地叫我們小廚房做了幾樣菜送過去,現(xiàn)在一定在等著蕭公子回去喝酒。”

蕭少英沒有回去。

他反而又回到孫賓養(yǎng)病的那院子,門是他掩起來的,并沒有從里面拴起。他推開門走進(jìn)去。

屋子里更陰暗,孫賓還是蜷曲在棉被里,連身都沒有翻。

床下面的一雙棉布鞋,還是整整齊齊地擺在那里。

蕭少英還記得這雙布鞋是怎么樣擺著的,若是有人穿過,他一眼就可以看出來。

這雙鞋也沒有人動過。蕭少英皺了皺眉,好象覺得有點(diǎn)奇怪,又好象覺得有點(diǎn)失望。

——難道他懷疑剛才暗算他的人,就是這重病的孫賓?

無論如何,這屋子里的確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詭秘之意,無論誰都很難在這里耽下去。

他準(zhǔn)備走,剛轉(zhuǎn)過身,就看見了葛停香。

葛停香的腳步很輕。

蕭少英想不到這么樣一個高大的人,走路時的腳步竟輕如貍貓。

他卻忘了吃人的虎豹也和貓一樣,腳下也長著厚而柔軟的肉掌。

他們本就是同一種動物,都要有新鮮的血肉才能生存。

貓吃的是魚鼠,虎豹吃的是狐兔,葛停香吃的是人!

門外夕陽正照在葛停香身上,使得他看來更雄壯威武。

“你現(xiàn)在想必也已看出來了,暗算你的人,絕不是孫賓?!?p/>

“你已知道我被人暗算?”

葛停香淡淡道:“這里的事,從來沒有一件瞞得過我的。”

他攤開手掌,掌心托著枚銀針:“暗算你的人,用的是不是這玩意兒?”蕭少英板著臉道:“這不是玩意兒,這是殺人的暗器,只要有一根打在我身上,現(xiàn)在我已是個死人?!?p/>

葛停香卻笑了笑,道:“你不必對我生氣,暗算你的人并不是我。”

蕭少英道:“這也不是你的暗器?”

葛停香道:“這是我剛從那棵樹上起出來的。”

蕭少英道:“你知不知道這里有誰能用這種歹毒的暗器?”

葛停香搖搖頭,道:“我也看得出這種暗器很毒。?!?p/>

蕭少英打斷了他的話,道:“發(fā)暗器的手法更毒,一下就發(fā)出了十七八根?!?p/>

葛停香道:“我己數(shù)過,只有十四根。”

蕭少英道:“十四根和十六八根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分別?!?p/>

葛停香道:“分別很大?!?p/>

蕭少英道:“分別在哪里?”

葛停香道:“若是十七八根,就連我也看不出這是什么暗器了?!?p/>

蕭少英道:“現(xiàn)在你已看出來?!?p/>

葛停香點(diǎn)點(diǎn)頭,道:“這種針雖細(xì),可是打在樹上后,每一根都直透樹心?!?p/>

蕭少英道:“若是打在我身上,只怕已透入我骨頭里。”

葛停香道:“一定會透入你的骨頭里?!?p/>

蕭少英目光閃動,似已明白他的意思:“什么人能有這么大的手勁?”

葛停香道:“沒有人?!?p/>

蕭少英道:“所以這種暗器一定是機(jī)簧鋼筒發(fā)出來的?”

葛停香點(diǎn)點(diǎn)頭,道:“世上的機(jī)簡暗器,最可怕的一種當(dāng)然是孔雀翎?!?p/>

蕭少英嘆道:“幸好這不是孔雀翎,否則就算有十個蕭少英也全都死光了?!?p/>

葛停香道,“除了孔雀翎外,還有幾種也相當(dāng)霸道,‘七星透骨針’就是其中之一。”

蕭少英動容道:“這就是七星透骨針?”

葛停香道:“所以它若打在你身上,就一定會透入你骨頭里?!?p/>

蕭少英道:“七星應(yīng)該是七根針?!?p/>

葛停香:“練七星透骨針的人,都是左右雙手聯(lián)發(fā)的,這也正是它最可怕的地方?!?p/>

左右雙手聯(lián)發(fā),兩筒針正好是十四根。

蕭少英道:“能用這種暗器的人并不多?!?p/>

葛停香道:“這種暗器本就極難打造,最近更少在江湖中出現(xiàn)?!?p/>

蕭少英拈起他手里的銀針,道:“看來這玩意兒好象也并沒有什么特別出奇的地方?!?p/>

葛停香道:“可是發(fā)射這玩意兒的針簡,卻出奇得很?!?p/>

蕭少英道,“哦?”

葛停香道:“據(jù)說昔年‘七巧童子’,為了打造這種暗器,連頭發(fā)都白了,一共也只不過才打造出七對,現(xiàn)在雖然還有剩下的,也絕不會太多。”

蕭少英苦笑道:“看來我的運(yùn)氣真不錯,居然就恰巧被我遇上了一對。”

葛停香道:“我也想不到這種暗器居然會在這里出現(xiàn)?!?p/>

蕭少英道:“你也不知道這是誰的?”

葛停香搖搖頭。

蕭少英道:“不管他是誰,反正一定是天香堂里的人?!?p/>

葛停香突然冷笑,道:“不管他是誰,他這件事都做得很愚蠢?!?p/>

蕭少英道:“我若已死了,他這件事就做得一點(diǎn)也不愚蠢了?!?p/>

葛停香道:“但是你現(xiàn)在并沒有死,他卻已暴露了他的身份?!?p/>

蕭少英笑了,笑聲中帶著種譏諷之意。

“你已知道他的身份?”

“嗯?!?p/>

“他是什么身份?”

“他身上有一對七星透骨針筒?!备鹜O愕溃骸斑@就是他的身份。”

蕭少英臉上譏諷的笑容已不見:“所以我們只要找出這對針筒來,就可以找出他的人。”

“你總算明白了我的意思?!?p/>

“可是針筒并不是長在身上的,他隨時都可以扔掉?!?p/>

“他一定舍不得。”葛停香道:“無論誰有了這種暗器,都絕對舍不得扔掉?!?p/>

“他能不能藏到別的地方去?”

“不能?!?p/>

“因為這是他的防身利器?!备鹜O憷湫Φ溃骸拔胰粢角帻垥ヅP底,我也一定會將我的防身利器隨時隨刻都帶在身上?!?p/>

蕭少英嘆了口氣——看來姜畢竟還是老的辣。

他忽然發(fā)現(xiàn)葛停香實在不可輕視。

“只可惜這種事絕不能明查,只能暗訪?!备鹜O愕溃骸八晕也坏S時睜大眼睛,還得要有耐心?!?p/>

“不管怎么樣,我們現(xiàn)在總算已知道天香堂里確實有青龍會的人。”

“不錯?!?p/>

“我們也已知道,這個人身上一定有一對七星透骨針的針筒。”

“所以你的任務(wù)雖然剛開始,卻已有了收獲?!备鹜O阌致冻鑫⑿Α?p/>

“難道他們已知道你交給我的是什么任務(wù),所以才對我下手?”

“也許他們只不過是在懷疑,葛停香道:“做賊心虛,這種人的疑心總是特別重的?!?p/>

“我的疑心也很重。”蕭少英苦笑道:“剛才我一直在懷疑孫賓?!?p/>

現(xiàn)在他們當(dāng)然已走出了孫賓的屋子。

風(fēng)吹榕葉,樹干上還釘著十三枚銀針。

他們就站在這棵榕樹下,風(fēng)吹木葉聲,正好掩護(hù)了他們的說話聲?!?p/>

“絕不會是孫賓?!?p/>

“他跟著我已有十五年,一向是我最忠實的朋友?!备鹜O愕恼Z氣很肯定。

“可是天香堂的四位分堂主已經(jīng)死了三個?!笔捝儆s還在懷疑:“他的運(yùn)氣為什么會比別人好?”

葛停香笑了笑:“因為他一直是跟在我身邊的?!?p/>

葛停香道:“否則他只怕也死在李千山手下!”

“你殺了李千山,殺了他?”

葛停香嘆息:“只可惜我出手還是遲了一步,他受的傷很重?!?p/>

“所以你又少了個好幫手!”

葛停香黯然點(diǎn)頭。

“可是我一定會想法子讓他活下去的,就算要我砍掉一只左手,我也在所不惜?!?p/>

“我也希望他活著,跟他交個朋友?!笔捝儆@道:“能被你如此看重的人,好象并不多?!?p/>

“的確不多?!?p/>

葛停香忽然拍了拍他的肩:“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好好活著。”

蕭少英臉上居然露出了被感動的表情來。

“我也一定要找出那個人?!彼f得很堅決:“我一定會要他后悔的?!?p/>

“因為他也暗算了你?”

蕭少英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:“我不喜歡被人暗算?!?p/>

“沒有人喜歡被人暗算的?!?p/>

“不管怎么樣,這個人你一定要交給我?!?p/>

“我不但可以把他交給你,還可以把很多事都交給你?!备鹜O阄⑿χ?,又拍了拍蕭少英的肩:“只要你能找出這個人來,隨便你要什么,我都給你?!?p/>

“真的?”

葛停香仿佛又有了些疑難。

“只不過我已是個老人,會看上我的女人已不多,能讓我看上的女人也不多?!彼€是在微笑:“我知道你一定會為我保留一些的。”

蕭少英也笑了。

“不該要的,我當(dāng)然不會要,也不想。我并不是個貪心不足的人?!?p/>

“所以我喜歡你這種人。”

葛停香慢慢地走出院子:“一個人只要懂得知足,就一定能活得比別人美些,而且也一定比別人活得快樂?!?p/>

白楊是春天的樹,現(xiàn)在都已經(jīng)是秋天。

葛新門外的白楊樹,樹葉已調(diào),只剩下了一樹枯枝。

蕭少英又到了這棵樹下。

他還是沒有回到自己屋里去,他知道小霞一定在等他。

一個女人若是已被男人征服,無論要她等多久,她都會等。

可是一個男人若暗算了別人,就絕不會等別人來抓證據(jù)。

他一定要找出這個人的證據(jù)來。

好象他已認(rèn)定這個人不是孫賓,就是葛新。

——暗算他的那個人,的確是個男人,他看得出,看得很清楚。

可是他卻沒有看見葛停香。

葛停香也沒有回書房,此刻正站在院外面的短墻下,背負(fù)著雙手聽著院子里的動靜。

他聽見了兩下敲門聲,只敲了兩下,葛新沒有回應(yīng),也沒有開門。

他知道蕭少英絕不會在外面等,更不會就這么樣走了的。

——這小子若要到一個人的屋里去,世上絕沒有任何一扇門擋得住他。

“砰”的一聲,門果然被撞開了。

葛停香目中又露出笑意。

——這件事不能明查,只能暗訪。

這句話雖然是他自己說的,可是他并沒有出去阻攔,他想看著蕭少英用什么新法子來處理這件事。

他也想看看葛新怎么樣應(yīng)付。

門被撞開了之后,屋子里居然沒有響起驚呼怒喝的聲音。

葛新一向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。

看看蕭少英闖進(jìn)來,他居然還躺在床上沒有動,只不過嘆了口氣,喃喃道:“看來我下次應(yīng)該換種比較薄的木板來做門才對。”

蕭少英冷笑道:“不是換厚一點(diǎn)兒的?”

葛新?lián)u搖頭,道:“厚木板不好,一定換薄的,越薄越好?!?p/>

蕭少英忍不住問道:

葛新道:“薄木板一撞就破,那蕭堂主下次要來時,就不會撞痛身子,也不必費(fèi)這么大的力氣?!?p/>

蕭少英笑了。

“這次我也沒有費(fèi)力氣,”他笑得實在有點(diǎn)令人毛骨悚然:“我的力氣要留著殺人?!?p/>

“殺人?殺誰?”

“我只殺一種人,”蕭少英沉下了臉:“想在背后暗算我的人。”

“誰敢暗算蕭堂主?”

“你也不知道?”

“不知道。”葛新打了個阿欠:“我很難得有機(jī)會好好睡一覺?!?p/>

“你剛才一直都在睡覺?”

葛新點(diǎn)點(diǎn)頭:“就因為我總是睡不夠,所以只要一睡著,就睡得象死人一樣?!?p/>

“只可惜你看來并不象死人。”蕭少英冷笑道:“也不象剛睡醒的樣子?!?p/>

“剛睡醒的人應(yīng)該是什么樣子?”

“剛睡醒的人,鞋底下不會有泥?!?p/>

葛新的腳正好從被窩里露了出來,腳底的確很臟。這是不是因為他剛才赤著腳溜出去過,還打出了兩筒七星透骨針?

“我的腳面上也很臟?!备鹦碌溃骸拔也幌矚g洗腳,據(jù)說洗腳傷元?dú)??!?p/>

蕭少英盯著他。

“你的力氣是不是也要留著殺人的?在背后用暗器殺人?”

“只不過我也只殺一種人。”

“哪種人?”

“我一殺就死的那種人?!?p/>

“人有失手,馬有失蹄。”蕭少英冷笑道:“無論誰都難免偶而失手一兩次的?!?p/>

葛新忽然張大了眼睛,吃驚地看著他,好象直到現(xiàn)在才聽出他的意思!

“蕭堂主難道認(rèn)為我就是那個在背后發(fā)暗器的人?”

蕭少英冷冷道:“不管是不是你都一樣?!?p/>

葛新道:“都一樣?”

蕭少英道:“我都一樣要?dú)⒛恪?p/>

葛新怔住。

蕭少英道:“站起來?!?p/>

葛新苦笑道:“我既然已經(jīng)要死了,為什么還要站起來?”

蕭少英道:“我不殺躺著的人。”

葛新道:“但我卻喜歡躺著死?!?p/>

他嘆了口氣喃喃道:“一個人要死的時候,總該有權(quán)選擇怎么樣死的?!?p/>

蕭少英冷笑道:“我要你站著死,你就得站著死!”

葛新道:“看來你并不像是個這么不講理的人?!?p/>

蕭少英道:“現(xiàn)在我變了?!?p/>

他忽然沖過去,一把揪住葛新的衣襟,反手摑在他臉上。

葛新非但完全不閃避,反而閉上了眼睛,淡淡道:“現(xiàn)在你自己是分堂主,你可以不講理,只不過我也可以不站起來?!?p/>

蕭少英道:“我總有法子叫你站起來的。”

他的手又揮出,忽然聽見床底下發(fā)出一陣奇怪的聲音,就象是牙齒打戰(zhàn)的聲音。

“床底下莫非有人?”

蕭少英膝蓋一撞,木板床就垮了,下面立刻又響起一聲驚呼。

是女人聲音。

床下果然有人,一個幾乎完全赤裸的女人。

這次怔住的是蕭少英。

這女人不但年青,而且很漂亮,堅挺的胸,纖細(xì)的腰,修長的腿。

蕭少英雖然沒有盯著她看,卻已看得很清楚。

他的眼睛一向不老實的。

這女孩子的臉已紅了,一把拉過葛新身上的被,卻忘了葛新下半身,除了這床被外,也象個剛出世的嬰兒一樣。

這次蕭少英雖然看了一眼,卻沒有看清楚。

葛新苦笑道:“你現(xiàn)在總該明白我為什么不肯站起來了吧?”

蕭少英也不禁苦笑:“我現(xiàn)在明白你為什么總是睡眠不足?!?p/>

那女孩子忽然大聲道:“那么你更該明白,暗算你的人絕不是他。”

蕭少英道:“你一直都在這里?”

女孩子的臉更紅,卻還是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:“他也一直都沒有出去過?!?p/>

蕭少英看了看她,又看了看葛新,忽然笑了。

她已將棉被分了一半蓋在葛新身上,棉被下面還在動。

蕭少英微笑道:“有你這么樣一個女孩子在旁邊,看來他的確不會有空出去暗算別人的。”

女孩子咬著嘴唇,道:“他就算想出去,我也不會讓他走的。”

蕭少英笑道:“我看得出,我是個很有經(jīng)驗的男人?!?p/>

女孩子也居然笑了笑,道:“我也看得出?!?p/>

蕭少英大笑。

“我若有這么樣個女子陪著我,我也會睡眠不足的?!彼笮χ?,拍了拍葛新的肩:“可是你為什么不早說?”

“因為……”葛新囁喏著:“因為這件事不能讓老爺子知道?!?p/>

“因為她是郭姑娘房里的人,本不能到我這里來的。”葛新終于說了實話。

“她也是郭姑娘房里人?她叫什么?”

“叫翠娥?!?p/>

翠娥,又是翠娥。

“那里一共有幾個翠娥?”

“只有一個。”

蕭少英不禁苦笑,只有一個翠娥,他卻已見到了三個。

“我就是翠娥,你告訴老爺子我也不怕,我死也要跟著他?!?p/>

翠娥居然拉住葛新:“不管死活,我都要跟著他?!?p/>

看來這翠娥倒是真的。

另外的那兩個呢?

“翠娥”這名字既不太好,又不特別,她們?yōu)槭裁匆按涠鸬拿?p/>

葛新為什么要說謊?他是替誰在說謊?

“我雖然有點(diǎn)不講理,卻不算大不識相?!?p/>

蕭少英終于走了,對這種事他總是很同情的。他微笑著走出去,還特地把那扇已被他撞裂的門拴起來。

“只不過你倒真該換個門了,一定要換厚點(diǎn)的木板,越厚越好!”

“只可惜遇著了你這種人,我就算替他裝個鐵門,也一樣沒有用的?!?p/>

這句話是葛停香說的。

蕭少英一出院子,就看見了葛停香。

他臉上居然還帶著微笑,又道:“看來你的疑心的確很重,而且的確很不講理的?!?p/>

蕭少英也笑了笑,道:“寧可殺錯一千個人,也不能放過一個。這句話好象是你自己說的?!?p/>

葛停香道:“我說的話你全都記得?!?p/>

蕭少英道:“每個字都絕不會忘記。”

葛停香看著他,目中露出滿意之色。

“我并不是個很苛求的人?!彼f道:“因為我的兄弟們不但都為我流過汗,也流過血,似乎他們平時就算荒唐些,我也不過問?!?p/>

“可是你對葛新卻是例外的?!?p/>

葛停香承認(rèn):“他晚上的責(zé)任很重,我要他白天好好地養(yǎng)足精神。”

蕭少英笑了笑,道:“無論誰跟翠娥那種女人在一起,都沒法子養(yǎng)好精神的?!?p/>

葛停香也笑了:“聽她說話,對葛新倒不是虛情假意?!?p/>

蕭少英道:“你準(zhǔn)備成全他們?”

葛停香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,道:“一個男人到相當(dāng)年紀(jì),總是需要個女人的。他今天雖然做錯了事,可是……”

蕭少英替他說了下去,道:“有時做錯了事反而有好處,因為若是一個有根深的心機(jī),很大的陰謀的人,就絕不會做錯事的?!?p/>

葛停香大笑,道:“我說的話,你果然連一句都沒有忘記。”

夕陽的最后一抹余輝,正照著他們的笑臉,今天他們的心情仿佛特別愉快。

“你若沒有別的事,就留下來陪我吃晚飯,我為你開一壇江南女兒紅?!?p/>

“我有事?!笔捝儆⒕尤痪芙^了他的邀請。

“什么事?”

“我也是個男人,而且也已到了年紀(jì),”蕭少英笑了笑道:“聽說小霞還特地為我燒了幾樣好菜?!?p/>

葛停香又大笑:“有小姑娘在等著的時候,當(dāng)然沒有人愿意陪我這老頭子吃飯?!?p/>

“有一個人?!笔捝儆⑿χ骸熬退阌邪税賯€小姑娘在等著,她一定還是寧愿陪你?!?p/>

葛停香當(dāng)然知道他所說的是誰。

“可是我今天沒有打算要她來?!?p/>

“因為我不愿別人把我看成個無精打采的老頭子,”葛停香笑道:“有她在旁邊,也沒有人能養(yǎng)好精神的?!?p/>

蕭少英忽然又露出被感動的表情。

他忽然發(fā)現(xiàn)這老人已將他當(dāng)做朋友,這種話本就是只有在朋友面前才能說得出口的。

葛停香又拍了拍他的肩。

“你走吧,我叫人把那壇女兒紅也替你送去,既然有好菜,就不能沒有好酒?!?p/>

蕭少英忽然道:“我留下來陪你?!?p/>

葛停香卻搖了搖頭,笑道:“你不必陪我,一個人年紀(jì)若是漸漸老了,就得學(xué)會一個人喝酒吃飯,我早已學(xué)會了?!?p/>

他帶著笑,大步走出院子。

蕭少英看著他高大的背影消失,眼里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,仿佛有些悲傷,又仿佛有些恐懼。

他已漸漸了解這老人。

他發(fā)現(xiàn)這老人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冷酷無情。

友情豈非本就是因了解而產(chǎn)生的?這本不是件應(yīng)該悲傷恐懼的事。

他心里究意在想著什么?

沒有人知道——蕭少英的事永遠(yuǎn)都沒有人知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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