彩環(huán)曲 第三回 荒山魅影

第三回荒山魅影

柳鶴亭生具至性，此刻自己雖然滿心煩惱，但見了這等事情，卻立刻生出助人之心，當(dāng)下腳尖輕點(diǎn)，如輕煙般掠了過去。

又是一陣風(fēng)吹過！

這淡灰的人影，竟也隨風(fēng)搖動(dòng)了起來。

“呀！果然我未曾猜錯(cuò)！”他身形倏然飛躍三丈，筆直地掠到這條淡灰人影身前，只見一條橫生的樹枝，結(jié)著一條黑色的布帶，一個(gè)灰袍白發(fā)的老頭，竟已懸吊在這條布帶之上。

柳鶴亭身形微頓又起，輕伸猿臂，攔腰抱住這老者，左掌橫切，有如利刃般將那條黑色布帶切斷！

他輕輕地將這老人放到地上，目光轉(zhuǎn)處，心頭又不禁一跳，原來這滿頭白發(fā)、面如滿月的老者，雙臂竟已齊根斷去，他身上穿著的灰布長袍，甚至連衣袖都沒有，柳鶴亭伸手一探，他胸口尚溫，鼻息未斷，雖然面容蒼白，雙目緊閉，但卻絕未死去。

柳鶴亭不禁放心長嘆一聲，心中突地閃過一絲淡淡的歡愉，因?yàn)樗褜⒁粋€(gè)人的性命從死亡的邊緣救了出來。一個(gè)人縱然有千百種該死的理由，卻也不該自盡，因?yàn)檫@千百種理由都遠(yuǎn)不及另一個(gè)理由充足正大，那就是：

上天賦與人生命，便沒有任何人有權(quán)奪去－－這當(dāng)然也包括自己在內(nèi)。

柳鶴亭力聚掌心，替這白發(fā)灰袍的無臂老者略為推拿半晌，這老者喉間一陣輕咳，長嘆一聲，張開眼來，但隨又合起。

柳鶴亭強(qiáng)笑一下，和聲道：“生命可貴，螻蟻尚且偷生，老丈竟要如此死去，未免太不值得了吧？”

白發(fā)老人張開眼來，狠狠望了柳鶴亭兩眼，突然“呸”的一聲，張嘴一口濃痰，向柳鶴亭面上吐去，柳鶴亭一驚側(cè)首，只覺耳邊微微一涼，這口痰竟擦耳而過，卻聽這白發(fā)老人怒罵道：“老夫要死就死，你管得著嗎？”

翻身從地上躍了起來，又怒罵道：“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毛頭小子，真是豈有此理。”呸地又向地上吐了口濃痰，掉首不顧而去。

柳鶴亭發(fā)愣地望著他的背影，心中既覺惱怒，卻又覺有些好笑，暗道：“自己這一夜之中，怎地如此倒楣，救了一個(gè)人的性命，卻換來一口濃痰，一頓臭罵。”他呆呆地愣了半晌。

只見這老人越去越遠(yuǎn)，他突然覺得有些寒意，暗道一聲：“罷了，他既然走了，我還待在這里于什么？”轉(zhuǎn)念一想：“他此刻像是要走到別的地方去自盡，我若不去救他，唉－－此后心必不安?！鞭D(zhuǎn)目一望，那老者灰色的身影，還在前面緩緩而走，一個(gè)殘廢的老人躑躅在秋夜的荒山里，秋風(fēng)蕭索，夜色深沉，使得柳鶴亭無法不生出惻隱之心。

他只得暗嘆一聲，隨后跟去，瞬息之間，便已掠到這老者身后，干咳了一聲，方待再說兩句勸慰之言，哪知這老者卻又回首怒罵道：“你這混帳小子，跟在老夫后面做甚，難道深夜之中，想要來打劫嗎？”

柳鶴亭愣了一愣，卻只得強(qiáng)忍怒氣，暗中苦笑，抬頭一望，面前已是一條狹長的山道，兩邊山峰漸高，他暗中忖道：“他既然要往這里走，我不如到前面等他，反正這里是條谷道－－”心念轉(zhuǎn)處，他身形已越過這老者前面，回頭一笑道：“既然如此，小可就先走一步了。”

白發(fā)老者冷哼一聲，根本不去搭理于他。柳鶴亭暗中苦笑，大步而行，前行數(shù)丈，回頭偷望一眼，那老者果然自后跟來，嘴里不斷低語，不知在說些什么，滿頭的白發(fā)在晚風(fēng)中飛舞著，無臂的身軀，顯得更加孱弱。

柳鶴亭暗暗嘆息著，轉(zhuǎn)身向前走去，一面在心中暗忖：“無論如何，我也要將這老人從煩惱中救出，唉！他年齡如此－－”

突地！

一個(gè)驚人的景象，打斷了他心中的思潮。

他定了定神，駐足望去，前面道旁的小峰邊，竟也橫生著一株新樹，而樹枝上竟也懸吊著一個(gè)灰白的人影，他一驚之下，凌空掠了過去，一手切斷布帶，一把將這人抱了下來，俯首一看－－

只見此人滿頭白發(fā)，面如滿月，雙臂齊肩斷去，身上一襲無袖的灰布長袍，他機(jī)伶伶打了個(gè)寒噤，回頭望去，身后那條筆直的山路，竟連一條人影都沒有了，只有秋風(fēng)未住，夜寒更重。他顫抖著伸出手掌，在這老者胸口一探，胸口仍溫，鼻息未斷，若說這老人便是方才的老人，那么他怎能在這霎眼之間越到自己身前，結(jié)好布帶，懸上樹枝？他雙臂空空，這簡直是令人難以置信。

若說這老人不是方才那老人，那他又怎會(huì)和他生得一模一樣？而且同樣地是個(gè)斷去雙臂的殘廢！

他長長透了口氣，心念數(shù)轉(zhuǎn)，一咬牙關(guān)，伸手在這老者胸前推拿了幾下，等到這老者亦自喉間一咳，吐出一口長氣，他突地手掌一回，在這老者腰邊的“睡穴”之上，疾點(diǎn)一下。

他知道以自己的身手，點(diǎn)了這老者的睡穴，若無別人解救，至少也得睡上三個(gè)時(shí)辰。于是他立即長身而起，掠回來路，身形疾如飄風(fēng)，四下一轉(zhuǎn)，大地寂靜，競真的沒有人蹤，他身形一轉(zhuǎn)，再次折回，那白發(fā)老人鼻息沉沉，卻仍動(dòng)也不動(dòng)地睡在樹下。

他腳步微頓一下，目光四轉(zhuǎn)，突地故意冷笑一聲，道：“你既如此裝神弄鬼，就讓你睡在這里，等會(huì)兒有鬼怪猛獸出來，我可不管?！闭Z聲一頓，大步地向前走去，但全神凝注，卻在留神傾聽著身后的響動(dòng)，此刻他驚恐之心極少，好奇之心卻極大，一心想看看這白發(fā)老人究竟是何來路。

但他前行又已十丈，身后卻除了風(fēng)吹草動(dòng)之聲外，便再無別的聲息。他腳步越行越緩，方待再次折回那株樹下，看看那白發(fā)老人是否還在那里，但是他目光一動(dòng)－－前面小山壁旁，一株木枝虬結(jié)的大樹上，競又凌空懸吊著一條淡灰人影。

他倒吸一口涼氣，身形閃電般掠去，右掌朝懸在樹枝上的布帶一揮，那黑色布帶便又應(yīng)手而斷，懸在樹枝上的軀體，隨之落下，他左手一攬，緩住了這軀體落下的勢道。

只見此人竟然仍是滿頭白發(fā)，面如滿月，雙臂齊斷，一身灰袍！

此刻柳鶴亭心中已亂做一團(tuán)，他自己都分不清是驚駭還是疑惑？下意識地伸手一探鼻息，但手掌立即縮回，輕輕將這人放在地上，身形猛旋，猛然幾個(gè)起落，掠回方才那株樹下。

樹下空空，方才被他以內(nèi)家妙手點(diǎn)了“睡穴”的那灰袍白發(fā)老人，此刻竟又不知走到哪里去了！

他大喝一聲，腦海中但覺紛亂如麻，身形不停，忽然又是兒個(gè)起落，掠出了這條山道，抬頭一望－－

先前他第一次見著那白發(fā)老人懸繩睚盡的樹枝上，此刻竟赫然又自凌空懸吊著一條淡灰人影，掠前一看－－

灰袍白發(fā)，面如滿月！

他劍眉一挑，突地?fù)P掌劈出一股勁風(fēng)，風(fēng)聲激勁，競憑空將這段樹枝震斷，然后他任憑樹枝上懸吊著的軀體“噗”地落在地上，腳跟半旋，蜂腰一擰，身形轉(zhuǎn)回，嗖，嗖，嗖，三個(gè)起落，掠回十丈。

谷道邊的第一株樹上，樹枝輕搖，木葉飄飄，卻赫然又懸吊著一條人影，也仍然是灰袍白發(fā)，兩臂空空。

柳鶴亭身形有如經(jīng)天長虹，一掠而過，隨手一揮，揮斷—了樹枝上的布帶，身形毫不停頓，向前掠去，一掠數(shù)丈，三掠十丈。

十丈外那一株枝葉糾結(jié)的大樹下，方才被柳鶴亭救下的白發(fā)老者，此刻竟仍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躺在地上。

柳鶴亭身形如風(fēng)，來回飛掠，鼻尖已微見汗珠，但是他心中卻不斷地泛出一陣陣寒意，他甚至不敢再看躺在地上的白拔無臂老者一眼，一點(diǎn)腳尖，從樹旁掠了過去，此刻他只盼望自己能早些離開這地方，再也不要見到這白發(fā)老者的影子。

谷道邊兩旁的山壁越來越高，他身形有如輕煙，不停地在這狹長的谷道中飛掠著，生像是他身后追隨著一個(gè)無形的鬼怪一樣。

他不斷地回著頭，身后卻一無聲息，更無人影。

剎那間，他似已掠到谷道盡頭，前面一條山路，蜿蜒而上，道前一片山林，他微一駐足，暗中一調(diào)真氣，大罵自己糊涂，怎地慌不擇路，競走到了這片荒地的更深之處。方才那有如鬼魅一般的白發(fā)老者，竟使得這本來膽大心細(xì)的少年，此刻心中仍在驚悸地跳動(dòng)著，他甚至開始懷疑這老者究竟是否人類！

哪知－－

谷道盡頭突地傳來一聲哈哈大笑之聲，笑聲雖然清朗，但聽在柳鶴亭耳里，卻有如梟啼鬼嚎。他忍不住周身一噤，卻見前面山林陰影中，已緩緩走出一個(gè)人來，哈哈大笑著道：“老夫被你救了那么多次，實(shí)在也不想死了，小伙子，交個(gè)朋友如何？”赫然又是那滿頭白發(fā)，雙臂齊斷的灰袍老人。

柳鶴亭極力按捺著心中的驚恐，直到此刻為止，他還是無法斷定這老者究竟是否人類，因?yàn)樗麑?shí)在無法相信，人類竟有如此不可思議的輕功，這谷道兩旁山峰高聳，這老者難道是從他頭上飛過來不成？

只見這老者緩步行來，笑聲之中，竟像是得意高興已極，面上更是眉開眼笑，快活已極。

柳鶴亭心中又驚又奇，暗忖：“這老人究竟是人是鬼？為什么這般戲弄于我？”

只見這老者搖搖擺擺地行來，突地一板面孔，道：“老夫要死，你幾次三番地救我，現(xiàn)在老夫不想死，你卻又不理老夫，來來來，小伙子，我倒要問問你，到底是什么意思？”

柳鶴亭呆呆地愣在當(dāng)?shù)?，不知該如何是好，這老者面孔雖板得一本正經(jīng)，但目光中卻似隱含笑意，在柳鶴亭臉上左看右看，似是因?yàn)橐股畛?，看不甚清，是以越發(fā)看得仔細(xì)些，柳鶴亭只被他看得心慌意亂。

卻聽他突地“哎呀”一聲，道：“小伙子，你不過三天，大難就要臨頭，難道我不知道嗎？”

柳鶴亭心頭一跳，暗忖：“是了，今夜我遇著的盡是離奇怪異之事，說不定近日真有兇險(xiǎn)，這老者如果是人，武功如此高妙，必非常人，也許真被他看中了?！?p/>

只見這老者突地長嘆一聲，緩緩搖頭道：“老夫被你救了那么多次，實(shí)在無法不救你一救，只是……唉！老夫數(shù)十年來，從未伸手管過武林中事，如今也不能破例?！彼p眉一皺，面上立刻換了愁眉苦臉的表情，仿佛極為煩惱。

柳鶴亭生性倔強(qiáng)高傲，從來不肯求人，見了他這種表情，走也不是，不走也不是，卻聽他又道：“你武功若稍微高些，大約還可化險(xiǎn)為夷，只是－－哼！不知你是從哪里學(xué)來的功夫，實(shí)在太不高明，怎會(huì)是別人敵手？”

這活若是換了旁人對柳鶴亭說出，他硬是拼卻性命，也要和那人斗上一斗。只是他方才實(shí)在被這老者的身法所驚，心中反而嘆道：“我自命武功不錯(cuò)，如今和這老人一比，實(shí)在有如螢火之與皓月，唉－－他如此說法，我除了靜聽之外，又能怎地？”心念一轉(zhuǎn)：“唉！我如能從這老人處學(xué)得一些輕功妙訣，只怕比我以前全部學(xué)到的還多?！?p/>

這白發(fā)老人目光動(dòng)也不動(dòng)地望在他臉上，似乎早已看出他的心意，突又長嘆一聲，搖首道：“老夫一身絕藝，苦無傳人，數(shù)十年來，競連個(gè)徒弟都找不到，唉－－如果－－”

他語聲一頓，柳鶴亭心頭卻一動(dòng)：“難道他想將我收在門下？”

卻聽這老人又自接著正色說道：“老夫可不是急著要找徒弟，只是老夫方才見你武功雖差，卻有幾分俠義之心，是以才想救你一命，如果你愿拜在老夫門下，老夫倒可傳你一本秘笈，包你數(shù)天之內(nèi)，武功就能高明一倍?！彼鋈婚]起眼睛，仰首望天，嘆道：“恩師，我雖然破戒收徒，但卻實(shí)非得已，恩師，你不會(huì)怪我吧？”

此刻柳鶴亭心中已再無疑念，認(rèn)定這老人一定是位隱跡風(fēng)塵、玩世不恭，武功卻妙到不可思議的武林異人，方才心中的驚疑恐懼，一掃而空，但他生性強(qiáng)傲，懇求的話，仍然說不出口，訥訥地囁嚅了半晌，終于掙扎著說道：“弟子無知，不知道你老人家是位異人，如果你老人家……嗯……”他嗯了半天，下面的話還是無法說出口來。

哪知這老人卻已立刻接道：“你不必說了，你可是愿意做老夫的徒弟？”

柳鶴亭紅著臉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

這老人眼睛一轉(zhuǎn)，目光中更是得意，但卻仍長嘆道：“唉－－既是如此，也是老夫與你有緣。我平生武功奧秘，都寫成一本秘笈，此刻便藏在老夫腳下的靴筒里，老夫一生脫略行蹤，最恨世俗禮法，你既拜老夫?yàn)閹?，也不必行什么拜師大禮，就在這里隨便跟我磕個(gè)頭，將那本秘笈拿去就是了?！?p/>

柳鶴亭雖然聰明絕頂，但此刻心中亦再無疑念，大喜著叫了一聲：“恩師?！编鄣毓蛄讼氯ィЧЬ淳催盗藥讉€(gè)頭，只見這老人已抬起腳來，他恭敬地伸出手掌，在靴筒里一掏，果然掏出一本黃絹為面的冊子，熱烘烘的，似乎還有些臭氣，但他卻絲毫沒有放在心上，謹(jǐn)慎地收了起來。只聽這老者干咳一聲，緩緩道：“好了，起來吧?！?p/>

柳鶴亭遵命長身而起，目光一抬，卻見這老人正在朝著自己擠眉弄眼，他不禁愣了一愣，心中方自奇怪，哪知這老人卻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快活，竟彎下腰去，放聲大笑了起來。

柳鶴亭心中更奇，哪知他笑聲一起，柳鶴亭身后竟也有人哈哈大笑起來，柳鶴亭一驚之下，回首而望，只見他身后數(shù)丈之外，竟一排大笑著走來三個(gè)白發(fā)灰袍、兩臂齊斷的老人，走到他身側(cè)，四個(gè)一起彎腰跌足，笑得開心已極。柳鶴亭心中卻由驚而奇，由奇而惱，只是他亦自恍然大悟，難怪方才自己所遇之事那般離奇，原來他們竟是孿生兄弟四人，只是自己再也未曾想到這里，是以才會(huì)受了他們的愚弄，一時(shí)之間，他心中不禁氣惱，但見了這四人的樣子，卻又不禁有些好笑。

“反正他們年齡都已這么大了，我縱然向他們叩個(gè)頭又有什么關(guān)系?！?p/>

要知道柳鶴亭雖然倔強(qiáng)高傲，卻并非氣量偏窄之人，而且天性亦不拘小節(jié)，此刻他站在中間，看到身旁這四個(gè)滿頭白發(fā)，笑來卻有如頑童一般的老人，想到自己方才的心情，越想越覺好笑，競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。

哪知他笑聲一起，這四個(gè)白發(fā)老人的笑聲卻一起頓住，八只眼睛，一起望著柳鶴亭，像是非常奇怪，這少年怎地還有心情笑得出來。只見他笑得前仰后合，競像是比自己還要得意，四人對望一眼，心里都不覺大奇，四人竟都忍不住脫口問道：“你笑什么？”

柳鶴亭目光一轉(zhuǎn)，不停地笑道：“我笑的事，怎能告訴你們？”話聲一了，又自大笑起來。

這四個(gè)老人年紀(jì)雖大，但童心仍熾，四人不知用這方法捉弄了多少人，那些人不是被他們嚇得半死，連走都走不動(dòng)了，就是見了第二個(gè)上吊的老人，便嚇得連忙逃走，縱然有一兩個(gè)武功特別高的，后來發(fā)覺了真相，也都一定會(huì)勃然大怒，甚至和他們反臉成仇。

此刻他們見了柳鶴亭被他們捉弄之后，不但不以為忤，竟笑得比他們還要開心，這倒是他們生平未遇之事，柳鶴亭不肯說出自己發(fā)笑的原因，這四人便更覺好奇之心，不可遏止，四人面面相覷，各各心癢難抓，突地一起向柳鶴亭恭身一禮，齊聲道：“方才小老兒得罪了閣下，閣下千萬不要見怪?！?p/>

柳鶴亭笑聲一頓，道：“我自然不會(huì)見怪?！?p/>

這四個(gè)老人一起大喜道：“閣下既不見怪，不知可否將閣下發(fā)笑的原因告訴我們？”

此刻東方漸白，大地已現(xiàn)出一絲曙光，柳鶴亭四望一眼，只見這四人雖然須發(fā)皆白，但卻滿臉紅光，眉眼更俱都生成是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，只是此刻卻又一個(gè)個(gè)眼憋眉皺，像是心里十分苦惱。

柳鶴亭見了他們苦惱的神情，知道他們苦惱的原因，心道：“你們方才那般捉弄我，我此刻也偏偏不告訴你們?！笨谥袇s道：“我只是想到一句話，是以才覺得好笑而已?！?p/>

這四個(gè)老人一生之中，四處尋找歡笑，但他們四人一體而生，行蹤詭異，別人見到他們，不是早已嚇得半死，便是不愿和他們多話，哪有心情和他們說笑？是以這四人喜歡捉弄?jiǎng)e人，自尋樂趣，此刻聽了柳鶴亭想到一句如此好笑的話，卻不告訴他們，心中越發(fā)著急，急急追問道：“不知閣下可否將這句話說出來，也讓小老兒開心開心？”這四人心意相通，心中一生好奇之心，說起話來，竟也是同時(shí)張口，同時(shí)閉口，竟像是一個(gè)人的影子。

柳鶴亭目光一轉(zhuǎn)，心里好笑，口中卻故意緩緩道：“這句話嘛……”眼角斜瞟，只見這四人眼睛睜得滾圓，嘴唇微微張開，竟真的是一副急不可待的神情，忍不住哈哈笑道：“我想起的那句話便是‘穿柴衣救火?！?p/>

那四人一呆，道：“此句怎解？”

柳鶴亭本來是見了他們樣子好笑，哪里想起過什么好笑的話，不過是隨口胡謅而已，此刻見他們反被自己捉弄了，心中得意，接口笑道：“我本想救人，卻不知反害了自己，這豈非穿柴衣救火－－惹火上身嗎？”

四個(gè)老人齊地又是一呆，目光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，像是覺得這一句話一點(diǎn)也不好笑，但四人對望了一眼，竟也哈哈大笑起來，五個(gè)人竟笑做一團(tuán)。

柳鶴亭心中暗道：“我今日雖被他們捉弄，卻換來一場如此大笑，也算得上是人生中一段奇遇，此刻還和他們鬼混什么？”

心中雖想走，但見他們大笑的神情，卻又覺得甚為有趣，不舍離去。

卻見這四個(gè)老人一齊哈哈笑道：“閣下真是有趣得緊，小老兒今日倒是第一次見到閣下這般有趣的人，不知閣下可否將大名見告，將來也好交個(gè)朋友。”

柳鶴亭笑道：“在下柳鶴亭，不知閣下等是否也可將大名告訴小可？”他此刻對這四個(gè)奇怪的老人，心中已無惡感，心想與這種人交個(gè)朋友倒也有趣。

白發(fā)老人哈哈笑道：“正是，正是，我們也該將名字告訴閣下，只是我四人縱然將名字告訴閣下，閣下也未見能分得清?！?p/>

此刻曉色更開，柳鶴亭與這四人對面相望，已可分辨出他們的須發(fā)。只見這四人站在一處，竟生像是一個(gè)模子里鑄出來的，乍見之下，委實(shí)叫人分辨不出。

卻聽老人又道：“但其實(shí)我兄弟四人之間，還是有些分別的，只是別人看不出來而已?！?p/>

柳鶴亭微微一側(cè)身，讓東方射來的曙光，筆直地照在這四人面上，目光仔細(xì)地自左而右，逐個(gè)向這四人面上望去，來回望了數(shù)次，只見這四個(gè)眉開眼笑的老人，此刻面孔竟板得一本正經(jīng)，心中不禁一動(dòng)，故意頷首道：“不錯(cuò)，你們?nèi)羰遣恍Φ脑挘瑒e人委實(shí)分辨不出。”

白發(fā)老人齊地雙目一張，突又哈哈大笑起來，連聲道：“你這小伙子真是有趣，竟將我們這個(gè)秘密都看出來了?！?p/>

原來這四人不笑之時(shí)，面容的確一樣，但笑起來，一人嘴角一起向上，一人嘴角眼角一起向下，一個(gè)口中長了兩顆看來特別顯眼的犬齒，另一個(gè)面頰右邊卻生著一個(gè)深深的酒窩。

柳鶴亭心中暗笑，只見這四人笑得越厲害，面上的特征也就越明顯，他不禁暗嘆造物之奇妙，的確不可思議。

明明造了一模一樣的四個(gè)人，卻偏偏又要他們面上留下四個(gè)不同的標(biāo)記，這四人若是生性冷僻，不茍言笑，別人亦是無法明辨，但偏偏又要他們終日喜笑顏開，好叫別人一眼就可辨出。

只見這四個(gè)白發(fā)老人笑得心花怒放，前仰后合，他心里不覺甚是高興，無論如何，能夠置身在歡樂的人們中間，總是件幸福的事，而人生中能遇著一些奇跡－－像這種含著歡笑的奇跡，那么除了幸福之外，更還是件幸運(yùn)的事。

他性情豁達(dá)，方才雖被這四個(gè)老人捉弄了一番，但他深知這四人并無惡意，是以此刻心中便早巳全無怨恨之心，含笑說道：“小可既然猜出，那么老丈們想必也該將大名告知在下子吧！”

只聽這四人一一自我介紹，那笑起來嘴角一起向上的人是老大“戚器”，那笑起來嘴角眼角一起向下的人是老二“戚氣”，那口中生著犬齒的是老三“戚棲”，那生著酒窩的自是老四，叫做“戚奇”。

晨風(fēng)依依，晚秋的清晨，雖有陽光，但仍不減秋風(fēng)中的蕭索之意，只是這秋陽中的山野，卻似已被他們的笑聲渲染得有了幾分春色。

柳鶴亭大笑著忖道：“這四人不但一切古怪，就連名字都是古怪的，這種名字，卻教人家怎生稱呼？”心念一轉(zhuǎn)，口中便笑道：“那么以后我只得稱你們做‘大器’、‘二氣’、‘三棲’、‘四奇’了?！?p/>

戚器大笑道：“正是，正是，我兄弟起這名字，原正是這個(gè)意思?！?p/>

柳鶴亭卻又一怔，他本是隨口所說，卻不知這本是人家的原意，只聽戚器又自接口笑道：“本人大器晚成，是以叫做‘大器’，老二最愛生氣，氣功可練得最好，不但練成無堅(jiān)不摧的‘陽氣’，還練得我兄弟都不會(huì)的‘陰氣’，陽陰二氣，都被他學(xué)全了，所以叫做‘二氣’。”

他語聲一頓，柳鶴亭恍然忖道：“這四人無臂無掌，用以傷人制敵的武功，自然另有一功，想必就是以氣功見長的武功了。”

戚器已接道：“老三叫做‘三棲’，更是好極，因?yàn)樗坏梢栽诘厣献撸€可以在水里游，甚至在水里躺上個(gè)三五天都無所謂，像條魚一樣，再加上他跳得最高，又像是麻雀，哈哈－－他不叫‘三棲’叫什么？”

他搖頭晃腦，大笑連連，說得得意已極。

柳鶴亭卻暗忖：“這三人雖然滑稽透頂，但卻都可稱得上是武林奇人，這位老三想必輕功、水功都妙到毫顛，既能棲子陸，又能棲于水、棲于空，他叫做‘三棲’，倒的確是名符其實(shí)得很?！?p/>

戚器大笑又道：“老四嘛－－他花樣最多，所以叫‘四奇’，我們兄弟本來還有個(gè)老五，他人生得最漂亮，又最能干，竟一連娶了五個(gè)太太，哈哈－－像是替我們兄弟一人娶了一個(gè)，本來他叫做‘五妻’，‘戚妻’，真是再好也沒有了，只是－－”他笑聲中突然有些慨嘆，竟低嘆一聲，方白接道：“只是我們這位最能干的老五，卻跑去當(dāng)官去了－－”

他又自長嘆一聲，緩緩頓住了自己的話。

柳鶴亭心中大感好奇，本想問問他有關(guān)這“老五”的事，但又生怕觸到他的傷心之處，心中雖好奇，卻終于沒有問出口來。

這戚氏兄弟與柳鶴亭越談越覺投機(jī)，真恨不得要柳鶴亭永遠(yuǎn)陪著他們四人才對心思，要知道他們一生寂寞，見著他們的人，不是有著輕賤之心，便是有著畏懼之意，像柳鶴亭這種能以坦誠與之相交的人，他們當(dāng)真是平生未遇。四人你一眼，我一眼，你一句，我－－句，真弄得柳鶴亭應(yīng)接不暇，他自幼孤獨(dú)，幾曾見過如此有趣的人物，更不曾得到過如此溫暖的友情，竟也盤膝坐下，放聲言笑起來。

戚器哈哈笑道：“看你文質(zhì)彬彬，想不到你居然也和我兄弟一樣，是條粗魯漢子，我先前在那邊看你愁眉苦臉，長吁短嘆，還只當(dāng)你是個(gè)酸秀才呢！”

柳鶴亭目光動(dòng)處，只見他說話之際，另三人竟也嘴皮連動(dòng)，雖未說出聲來，但顯見他說話的意思，完全和另三人心中所想相同，他語聲一了，另三人立刻連連點(diǎn)頭，齊地連聲道：“正是，正是，我兄弟方才還直當(dāng)你是個(gè)窮秀才哩！”

柳鶴亭大笑著道：“你們先前當(dāng)我是個(gè)酸秀才，我先前卻當(dāng)你們是深山鬼魅，千年靈狐，后來又當(dāng)你們是一個(gè)輕功妙到毫顛、武功駭人聽聞的武林奇人，我若知道你們不是一個(gè)而是四個(gè)，那么一一哈哈，你們年紀(jì)雖大，那個(gè)頭我卻是絕不會(huì)磕下去的?！?p/>

哪知他語聲方了，戚大器身形動(dòng)處，突地一躍而起，柳鶴亭心中方自一怔，只見他已恭恭敬敬地跪了下來，恭恭敬敬地向自己叩了一個(gè)頭，口中一面笑道：“一個(gè)還一個(gè)，兩不吃虧－－”

柳鶴亭亦自一躍而起，對面跪了下去，立刻還叩一個(gè)，口中道：“事已過去，你這又何苦，你年齡比我大得多，我就算磕個(gè)頭，卻又何妨？”

戚器連聲道：“不行，不行，這個(gè)頭我非還你不可的，不然我睡覺都睡不著?！闭f話聲中，又是一個(gè)頭叩了下去。

另三人見他兩人對面磕頭，更是笑得前仰后合，幾乎連眼淚都笑了出來。柳鶴亭亦自連聲道：“不行，不行，我若讓你還叩一個(gè)頭，那么我也要睡不著覺了。”

戚器叫道：“那真的不行－－那怎么可以－－”這兩人竟是一樣地拗性，一個(gè)一定要叩還，一個(gè)偏偏不讓他叩還。

柳鶴亭心想：“我抓住你的臂膀，然后對你叩個(gè)頭，我再躲到你兄弟身后去，看你怎生叩還我?！币荒钪链?，再不遲疑，疾伸雙掌，向戚器肩頭抓去。他這一手看似乎平無奇，其實(shí)不但快如閃電，而且其中隱含變化，心想你無法出手招架，又是跪在地上，這一下還不是手到擒來，看你如何躲法？

哪知他手掌方伸，戚器突地一聲大笑，直笑得前仰后合，全身亂顫。

柳鶴亭突地覺得他全身上下都在顫動(dòng)，一雙肩膀眨眼間竟像是變成了數(shù)十個(gè)影子，自己出掌雖快雖準(zhǔn)，此刻卻似沒有個(gè)著手之處。

柳鶴亭雖然深知這四個(gè)殘廢的老人防敵制勝，必定練有一些極為奇異的外門功夫，但驟然見到這種由笑則發(fā)，怪到極處的身法，仍不禁吃了一驚，方自縮回手掌，只聽大笑聲中，戚奇突地長長“咦”了一聲，另三人立刻頓住笑聲，彼響斯應(yīng)，柳鶴亭心中又為之一動(dòng)。

戚奇已自接道：“此時(shí)此刻，這種地方，怎地會(huì)又有人來了？”

戚大器笑聲一頓，顫動(dòng)著的身形，便立刻變得紋風(fēng)不動(dòng)。柳鶴亭愣了一愣，自然停住笑聲，心中大奇！

“方才笑聲那等喧亂，這戚四奇怎地竟聽出遠(yuǎn)處有人走來，而我卻直到此刻還未－－”

心念動(dòng)處，快如閃電，但他這念頭還未轉(zhuǎn)完，谷道那邊果然已有人聲馬嘶隱隱傳來，柳鶴亭心中不由大為驚服，道：“四兄如此高的耳力?！彼L于蓋世高人之側(cè)，對于這耳目之力的鍛煉，十?dāng)?shù)年可說已頗有火候，但此刻和人家一起，自己簡直有如聾子一樣，他驚服之余，長身站了起來，一拍膝上泥土，心中直覺甚是慚愧。

卻聽戚四奇哈哈一笑，道：“別的不說，我這雙耳朵倒可以算是天下第一，咦－－來的這些人怎地陰盛陽衰，全是女的，嗯－－男的只有三個(gè)－－二十匹馬，都是好馬，有趣有趣，有趣有趣?！?p/>

他一連說了四句有趣，面上又自喜笑顏開。

柳鶴亭聽了，心下卻不禁駭然，但也曾聽過，關(guān)外的馬賊多擅伏地聽聲之術(shù)，遠(yuǎn)在數(shù)里外之地行來的人馬，他們只要耳朵貼在地上一聽，便知道人馬之?dāng)?shù)，但像戚四這樣一面談笑，卻已將遠(yuǎn)處的人馬數(shù)目、男女性別，甚至馬的好壞都聽了出來，那卻真是見所未見，聞所未聞之事，尤其令柳鶴亭驚駭?shù)氖?，他所說出的這人馬數(shù)目，正和那來自南荒的一行人馬一樣。

只聽戚大器笑道：“不知道這些人武功怎樣，膽子可大－－”

戚四奇“呀”了一聲，道：“不好，不好，這些人耳朵也很靈，居然聽出這里有人了，咱們可得躲一躲，若讓他們一起見到我們四人，那就沒有戲唱了。”

柳鶴亭目光閃動(dòng)處，只見這四人此刻一個(gè)個(gè)眉開眼笑，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，就有如幼童嬰兒面對著心愛的玩物一樣。

他心里只覺好笑，卻有些不太舒服，暗中尋思道：“不知道那陶純純此刻是否還和他在一起？”

又忖道：“反正我已不愿再見他們，管他是否與她在一起，都與我無關(guān)?！笨谥屑钡溃骸罢?，正是，我們快躲他一躲?！?p/>

目光一轉(zhuǎn)，卻見戚氏兄弟四人，各各眼動(dòng)目跳，以目示意，像是又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一樣，一會(huì)兒又不住打量自己，他心中一動(dòng)，連忙搖手道：“不行，不行?！?p/>

戚三棲忍住笑道：“不行什么？”

柳鶴亭一怔，忖道：“是呀，不行什么？人家又沒有叫我干什么?！?p/>

只聽戚大器笑道：“你是說不愿躲起來是么？那正好極，你就站在這里，替我們把這班人攔住，然后－－”

柳鶴亭此刻大感焦急，又想掠去，又想分辯，但戚大器說個(gè)不停，他走又不是，插口也不是，哪知他話聲未了，戚四奇突地輕咳一聲，戚大器立刻頓住語聲，柳鶴亭忙待發(fā)話，哪知咳聲方住，這戚氏兄弟四人，竟已一起走了。

這戚氏兄弟四人武功不知究竟怎樣，但輕功的確不弱，霎眼之間，四人已分向四個(gè)方向如飛掠走。

柳鶴亭怔了一怔，暗道：“此時(shí)不走，更待何時(shí)？”

心念動(dòng)處，立刻毫不遲疑地一擰身軀，正待往道邊林野掠去，哪知身后突地傳來一聲嬌呼：“呀－－你！”

另一個(gè)冰冷冷的語聲：“原來是你！”

柳鶴亭心往下一沉，吸了口長氣，極力按捺著胸中的憤慨之意，面上作出一絲淡淡的笑容，方自緩緩回轉(zhuǎn)身去，含笑道：“不錯(cuò)，正是在下?！?p/>

他不用回頭，便知道身后的人，一定便是那陶純純與“東宮太子”項(xiàng)煌，此刻目光一抬，卻見陶純純那一雙明如秋水的秋波，正自瞬也不瞬地望著自己。她一掠鬢角秀發(fā)，輕輕道：“方才我們遠(yuǎn)遠(yuǎn)聽到這里有人聲，就先掠過來看看，卻想不到是你。”

柳鶴亭面上的笑容，生像是石壁上粗劣笨拙的浮雕一樣，生硬而呆板。

要知他本不喜作偽，此刻聽她說“我們”兩字，心中已是氣得真要吐血，再見了那項(xiàng)煌站在她旁邊，負(fù)手而笑，兩眼望天，一副志得意滿之態(tài)，更恨不得一腳踢去，此刻他面上還有這種笑容，已是人為不易，又道：“不錯(cuò)，正是在下?！?p/>

陶純純微微一笑，道：“我知道是你，可是你方才為什么不聲不響地就跑了？”

柳鶴亭心中冷哼一聲，忖道：“反正你有人陪著，我走不走了你何事？”口中仍含笑道：“不錯(cuò)，在下先走了?！?p/>

陶純純秋波一轉(zhuǎn)，像是忍俊不住，“噗嗤”一聲，笑出聲來，她緩緩伸出手掌，掩住櫻唇，輕笑道：“你這人……真是。”

項(xiàng)煌突地冷笑一聲，道：“閣下不聲不響地走了，倒教我等擔(dān)心得很，生怕閣下也像我宮中的女婢一樣，被人宰了，或是被人強(qiáng)行擄走，嘿嘿－－想不到閣下卻先到這里游山玩水起來了，卻將救活人、埋死人的事，留給我等來做?！?p/>

他冷笑而言，柳鶴亭昂首望天，直到他話說完了，方喃喃自語道：“好天氣，好天氣……”

目光一轉(zhuǎn)，滿面堆歡，道：“兄臺方才是對小可說話么？抱歉，抱歉，小可方才正自仰望蒼穹，感天地之幽幽，幾乎愴然而淚下了，竟忘了聆聽兄臺的高論。”

他方才與那戚氏兄弟一番論交，此刻言語之中，競不知不覺地染上那兄弟四人一些滑稽玩世的味道，要知道聰明的少年大多極善模仿，他見了這項(xiàng)煌的神情舉止，正自滿腹怒氣，卻又自惜身分，不愿發(fā)作出來，此刻他見項(xiàng)煌面上一陣青一陣白，知道他此番心中的怒氣，只怕還在自己之上，心下不覺大為得意，干笑了兩聲，竟真的忍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。

—陣馬蹄聲，如飛奔來，前行四匹健馬，兩匹馬上有人，自是那兩位“將軍”，此刻他兩人一手帶著另一匹空鞍之馬，揚(yáng)蹄奔來，到了近前，一勒韁繩，四匹馬竟一起停住。

柳鶴亭哈哈笑道：“好馬呀好馬，好人呀好人，想不到兩位將軍，不但輕功極好，馬上功夫更是了得，小可真是羨慕得很，羨慕得很?！?p/>

“神刀將軍”勝奎英、“鐵锏將軍”尉遲高，見著柳鶴亭，已是微微—怔，齊地翻身掠下馬來，聽丁他的話，“鐵锏將軍”－－張滿布虬須的大臉，已變得像是一只熟透了的蟹殼，僵在當(dāng)?shù)?，怒又不是，笑更不是，不知該如何是好?p/>

項(xiàng)煌此刻的心情止也和柳鶴亭方才一樣，直恨不得一腳將柳鶴亭踢到八百里外去，永遠(yuǎn)見不著這惹厭的小子才對心思，胸中的怒氣，向上直冒，忍了半晌，想找兩句話來反唇相譏，但一時(shí)之間，卻又偏偏找不出來。

柳鶴亭見了，更是得意，目光一轉(zhuǎn)，只見陶純純正自含笑望著自己，口光之中，滿是贊許之色，根本不望她身旁的項(xiàng)煌一眼。

剎那之間－－柳鶴亭但覺心中一樂：“原來她還是對我親近些?！狈讲艕灇猓愣家粧叨眨偻巾?xiàng)煌的怒態(tài)，雖然仍覺甚為好笑，但卻已有些不忍了。

此刻那些淡銀衣裳的少女，也已都策馬而來，最后的一匹馬上，一鞍兩人，想必是有一人讓出一匹馬來給陶純純了。這些少女此刻一個(gè)個(gè)云鬢蓬亂，衣衫不整，極為狼狽，見到柳鶴亭，目光齊地一垂，緩緩勒住馬韁。

項(xiàng)煌不愿陶純純和柳鶴亭親近，目光連轉(zhuǎn)數(shù)轉(zhuǎn)，忽地向陶純純笑道：“這鬼地方了無人煙，又無休息之處，你我還是早些走吧，大家勞累了一夜，此刻我已是又累又餓了?！?p/>

陶純純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，道：“我也有些餓了。”

項(xiàng)煌哈哈笑道：“姑娘想必也有些餓了?！彼彩露紵o想到自己，然后再想到別人，卻以為這是天經(jīng)地義之事。

陶純純轉(zhuǎn)旨向柳鶴亭一笑，道：“你也該走了吧？”

柳鶴亭在一旁見到他們談話之態(tài)，心里竟又有些悶氣！暗道：“原來她對這小子也不錯(cuò)。”

要知道少年人心中的情海波瀾，變化最是莫測，心中若是情無所鐘，那么行動(dòng)自是瀟瀟灑灑，胸中自是坦坦蕩蕩，若是心中情有所鐘，那么縱然是像柳鶴亭這樣心胸磊落的少年，卻也難免變得患得患失起來。他勉強(qiáng)一笑，自然又是方才那種生硬的笑容，強(qiáng)笑說道：“姑娘你們只管去好了，小可還得在此等幾個(gè)朋友?！?p/>

陶純純明眸一張：“等朋友？你在這里還有朋友－－”秋波一轉(zhuǎn)：“?。α?，剛才你就是在和他們說活是不是，現(xiàn)在他們到哪里去了？”

項(xiàng)煌冷笑道：“這個(gè)人行跡飄忽，事情又多，姑娘你還是省些氣力，留待一會(huì)兒和別人說話吧！”

柳鶴亭劍眉一軒，突地笑道：“不過姑娘若是腹中有些餓了的話，不妨和小可在此一同等候，讓這位太子爺自己走吧！”

陶純純輕輕笑道：“我實(shí)在有些餓了，你叫我在這里等，難道有東西吃喝？”

項(xiàng)煌連聲冷笑道：“這里自然有東西吃，只不過這里的東西，都是專供野狗吃的?！?p/>

柳鶴亭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，目光凝注著陶純純笑道：“敝友們此刻就是去準(zhǔn)備酒食去了，讓小可在這里等候，這里離最近的城鎮(zhèn)只怕也有一段極遠(yuǎn)路途，我勸姑娘不如在此稍候吧！”他見了項(xiàng)煌的神態(tài)心中大是不忿，立意要?dú)馑粴狻?p/>

要知道柳鶴亭雖然胸懷磊落，卻仍不過是個(gè)弱冠少年，自難免有幾分少年人的爭強(qiáng)斗勝之心，心想：“你既如此張狂，我又何苦讓你，難道我真的畏懼于你不成？”一念及此，他便立心要和這“東宮太子”斗上一斗。

只聽陶純純拍掌笑道：“那真好極了，我就陪你在這里等吧?！?p/>

柳鶴亭微微一笑，斜瞟項(xiàng)煌一眼，道：“太子爺若是有事的話，小可卻不敢斗膽留太子爺大駕。”

項(xiàng)煌面色一變，倏地回轉(zhuǎn)身去，走了兩步，腳步一頓，面上陣青陣白，霎眼之間，競變幻了數(shù)種顏色，突地一咬牙齒，咧嘴輕笑了幾下，然后又突地回過頭來，微微一笑，道：“這位姑娘既是和我一起來的，我若先走，成什么話？”雙掌一拍，拂了拂身上的塵土，然后雙手一背，負(fù)手踱起方步來了。

柳鶴亭心中既是憤怒，又覺好笑，見他不走，自也無法，心中卻有些著急，等一下哪里會(huì)有酒食送來？又暗中奇怪，方才看那戚氏兄弟的樣子，以為他們一定會(huì)去而復(fù)返，甚至也將這項(xiàng)煌捉弄一頓，但此刻卻仍不見他們?nèi)擞埃恢麄兊侥睦锶チ恕?p/>

陶純純秋波四轉(zhuǎn)，一會(huì)兒望柳鶴亭一眼，一會(huì)兒又望項(xiàng)煌一眼，一會(huì)兒又垂下頭去，像是垂首沉思的樣子。

尉遲高、勝奎英并肩而立，呆若木雞。

那些銀裳少女武功雖不高，騎術(shù)卻甚精，此刻仍端坐在馬上，這一群健馬亦是千中選一的良駒，群馬集聚，也不過只發(fā)出幾聲低嘶，以及馬蹄輕踢時(shí)所發(fā)出的聲響，風(fēng)聲依依。

項(xiàng)煌突地低聲吟哦起來：“春風(fēng)雖自好，春物太昌昌，若教春有意，惟遣一枝芳，我意殊春意，先春已斷腸……先春已斷腸，唉……姑娘，你看此詩做的可還值得一盼嗎？我意殊春意，先春已斷腸……”眼簾一合，像是仍在品詩中余味。

陶純純眨了眨眼睛，輕輕一笑，道：“真好極了，不知是誰作的？”

項(xiàng)煌哈哈一笑，道：“不瞞姑娘說，這首詠春風(fēng)，正是區(qū)－－”

陶純純“呀”了一聲，輕拍手掌，嬌笑道：“我想起來了，這首詩是李義山做的，難怪這么好?！?p/>

柳鶴亭忍住笑回過頭去，只聽項(xiàng)煌干笑數(shù)聲，連聲說道：“正是，正是，正是李義山做的，姑娘真是博學(xué)多才得很?！?p/>

語聲微頓，干笑兩聲，項(xiàng)煌又自踱起方步來，一面吟道：“花房與密脾，蜂雄蛺蝶雌，同時(shí)不相類，哪復(fù)更相思。本是丁香樹，春條結(jié)……更……生……姓柳的，男子漢大丈夫，一言既出，駟馬難迫，等會(huì)兒若是沒有東西送來，又當(dāng)怎地？”

柳鶴亭轉(zhuǎn)首不理，干咳一聲道：“黃河搖溶天上來，玉棲影近中天室，龍頭瀉酒客壽杯，主人淺笑紅玫瑰－－咳，這首詩真好，可惜不是區(qū)區(qū)在下做的。也是李義山做的，李義山呀李義山，文章本天成，妙手偶得之，可是你卻為什么將天下好詩都搶得去了，卻不留兩首給區(qū)區(qū)在下得呢？”

項(xiàng)煌面色又自一變。

陶純純卻輕笑道：“有沒有都無所謂，我在這里聽聽你們吟詩，也滿好的?！?p/>

項(xiàng)煌冷笑一聲，道：“我卻沒有－－”他本想說“我卻沒有這種閑功夫?！钡D(zhuǎn)念一想，這是自己要在這里等的，又沒有別人勉強(qiáng)，他縱然驕狂，但一念至此，下面的話，卻也無法說下去。

柳鶴亭微微一笑，心下轉(zhuǎn)了幾轉(zhuǎn)，突地走到陶純純面前，道：“姑娘，方才小可所說有關(guān)酒食之言，實(shí)在是－－”

他心中有愧，想來想去，只覺無論這項(xiàng)煌如何狂傲，自己也不該以虛言謊話來欺騙別人。他本系胸襟磊落之人，一念至此，只覺自己實(shí)在卑鄙得很，忍不住要坦白將實(shí)情說出，縱然說出后被人譏笑，卻也比悶在心里要好得多。

知過必改，已是不易，知過立改，更是大難，哪知他話方說到一半，陶純純又“呀”了一聲，嬌笑著說道：“呀！好香好香，你們聞聞看，這是什么味道－－”

柳鶴亭心中一怔：“難道真有人送酒食來了？”鼻孔一吸，立時(shí)之間，只覺一股不可形容的甜香之氣，撲鼻而來。

只聽陶純純輕笑又道：“你們聞聞看，這是什么味道－－嗯，有些像香酥鴨子，又有些像酥炸子雞，呀－－還有些辣辣的味道，看樣子不止一樣菜呢！”

她邊笑邊說，再加上這種香氣，直讓項(xiàng)煌嘴中忍不住唾沫橫流，卻又怕發(fā)出聲音采，是以不敢咽下口去。

柳鶴亭亦是食欲大動(dòng)，要知道這些人俱是年輕力壯，已是半日一夜未食，此刻腹中俱是饑火中燒，此地本是荒郊，自無食物可買，他們餓極之下驟然嗅到這種香氣，只覺餓得更是忍耐不住。

那尉遲高、勝奎英，雖然一股悶氣，站得筆直，但嗅到這種香氣，方自偷偷咽下一口口水，腹中忽地“咕嚕咕?！钡亟辛似饋?。

項(xiàng)煌回過頭去，狠狠瞪了兩眼，方待喝罵出聲，哪知“咕嚕咕?！眱陕?，他自己的肚子也叫了起來。

柳鶴亭精神一振，忽地聽到蹄聲得得，自身后傳來，他疾地回首望去，直見道前的那片樹林之中，一個(gè)身穿紫紅風(fēng)氅的老人，駕著一輛驢車，緩緩而來。那拉車的驢子全身漆黑光亮，只有四蹄雪白，一眼望去，便知定是名種，最奇的是此驢既無韁繩，更無轡頭，只松松地套了一副挽具，后面拉著一輛小車子，在這種山路上，走得四平八穩(wěn)，如履康莊。

項(xiàng)煌見這驢子走得越近，香氣便越濃，知道這香氣定是從這車子發(fā)出的，忍不住伸頭望去，只見這駕車的老人一不挽韁，二不看路，雙手像是縮在風(fēng)氅之中，眼睛竟也是半開半合，但驢車卻走得如此平穩(wěn)，心中不禁大奇。

柳鶴亭一見這駕車之人穿著紫紅風(fēng)氅，心方往下一沉，但是定睛一望，這老人雖然衣服不同，卻不是戚氏兄弟是淮？他大喜之下，脫口叫道：“喂－－”

這老人對他微微一笑，現(xiàn)出兩個(gè)酒窩，他連忙接道：“原來是四兄來了。”忍不住展顏笑了起來。

戚四奇一笑過后，雙日一張，四掃一眼，哈哈大笑道：“小老兒來遲了，來遲了，倒累你等了許久，你有這許多朋友要來，怎地方才也不告訴我也好叫我多拉些酒菜來?！?p/>

他一笑將起來，眼睛在笑，眉毛在笑，嘴巴在笑，竟連鼻子也在笑，當(dāng)真是喜笑顏開，眉開眼笑。

柳鶴亭口中笑諾，心中卻大奇：“他竟真是送來酒菜，而且好像聽到我方才說活似的－－唉，看來此人當(dāng)真有過人之能，遠(yuǎn)在別處，竟能聽到這里的對話，義不知從哪里整治出這些食物?！?p/>

項(xiàng)煌自恃身份，仍門兩眼望大，負(fù)手而立，意甚不屑，但見這驢車越走越近，腹中饑火上升，忍不住偷看兩眼，這一看不打緊，目光卻再乜移動(dòng)不開。

尉遲高、勝奎英望著驢車后面的架板，雙目更是要冒出火來。

陶純純輕笑道：“真的送來了?！被仡欗?xiàng)煌一眼：“我知道他不會(huì)騙人的。”

戚四奇哈哈大笑，將驢車駕至近前，輕輕一躍下地，大笑道：“這都是些粗食，各位如果不嫌棄的話，大家請都來用些?！?p/>

項(xiàng)煌、尉遲高、勝奎英俱都精神一振，目光灼灼地望著這驢車后面架板上放著的一整鍋紅燒肥肉雞蛋，一整鍋冒著紅油的冰糖肘子，一整鍋黃油肥雞，一眼望去，竟似有五、七只，還有一整鍋大肉油湯，一大堆雪白的饅頭，一大葫蘆酒。

這些東西混在一起的香氣，被饑火燃燒的人聞將起來，那味道便是用上三千七百五十二種形容詞句，卻也難形容出其萬一。

項(xiàng)煌若非自恃身份，又有佳人在側(cè)，真恨不得先將那最肥的一只黃雞撈在手里，連皮帶肉地吃個(gè)于凈才對心思。

柳鶴亭心中卻既驚且佩，他無法想像在如此深山之中，這四個(gè)無臂無手的老人怎么弄出這些酒菜宋的。只見這戚四奇眉開眼笑地向尉遲高、勝奎英道：“兩位大約是這位公子的貴管家，就麻煩兩位將這些東西搬下來，用這架板做桌子，將就食用些。”

那“神刀將軍”勝奎英與“鐵锏將軍”尉遲高，本是武林中成名人物，此刻被人稱做貴管家，暗哼一聲，咬緊牙關(guān)，動(dòng)也不動(dòng)，若非有柳鶴亭、項(xiàng)煌在旁，只怕這兩人早巳抽出刀來，一刀將這糟老兒殺死，然后自管享用車上的酒食了，哪里還管別的。

他兩人咬牙切齒地忍了半晌，突地回頭喝道：“來人呀，將東西搬下來?！?p/>

原來他兩人站在車前，一陣陣香氣撲鼻而來，他兩人心中雖有氣，卻也忍不住。

心念一轉(zhuǎn)，便回頭指使那些銀衫女子。這些銀衫女子與項(xiàng)煌同來，此刻，亦是半日一夜粒米未沾，腹中何嘗不餓？巴不得這聲吩咐，一個(gè)個(gè)都像燕子般掠了過來，霎眼之間便將酒食搬在道邊林蔭下排好，尉遲高、勝奎英面帶微笑，似乎因自己的權(quán)威甚為得意。

那戚四奇眉開眼笑，道：“柳老弟，你怎地不招呼客人用些？”

柳鶴亭微微一笑，本想將那項(xiàng)煌羞辱一番，但見了他面上的饑餓之色，又覺不忍，便笑道：“閣下及尊屬如不嫌棄的話，也來共用一些如何？”

項(xiàng)煌心里巴不得立刻答應(yīng)，口中卻說不出來，陶純純一笑道：“你就吃一點(diǎn)吧，客氣什么？”

項(xiàng)煌干咳一聲，朗聲道：“既是姑娘說的，我再多說便作假了。”

柳鶴亭心中暗笑，口中道：“請！請！”

項(xiàng)煌走到酒菜邊，方待不顧地上污泥，盤膝坐下。

哪知戚四奇突地大笑道：“柳老弟，你請這位大公子吃這些酒食，那就大大地不對了?！?p/>

項(xiàng)煌面色一變，倏然轉(zhuǎn)回身來，柳鶴亭心中亦是一怔，知道這老人又要開始捉弄人了，但如此捉弄，豈非太過？只怕項(xiàng)煌惱羞之下，翻臉成仇，動(dòng)起手來，自己雖不怕，卻又何苦？

卻聽戚四奇大笑又道：“這些粗俗酒食，若是讓這位公子吃了，豈非大大不敬！”

項(xiàng)煌面色轉(zhuǎn)緩，戚四奇又道：“柳老弟，這位公子既是你的朋友，我若如此不敬，那豈非也有如看不起你一樣么？幸好寒舍之中，還備有一些較為精致些的酒食，你我三人，再加上這位姑娘，不妨同往小飲，這里的酒食，就留給公子的尊屬飲用好了。”

項(xiàng)煌方才心中雖然惱怒，但此刻聽了這番話，心道：“原來人家是對我另眼相看?！币粫r(shí)心中不覺大暢，他生性本來就喜別人奉承，此刻早已將方才的不快忘得干干凈凈，微微笑道：“既承老丈如此抬愛，那么我就卻之不恭了。”伸手一拂袍袖，仰天大笑數(shù)聲，笑聲中滿含得意之情。

柳鶴亭目光轉(zhuǎn)處，只見那戚四奇眉開眼笑，笑得竟比項(xiàng)煌還要得意，心中又覺好笑，卻又有些擔(dān)心，只聽戚四奇哈哈笑道：“寒舍離此很近，各位就此動(dòng)身吧。”

陶純純輕笑道：“要是不近，我就情愿在這里－－”掩口一笑，秋波流轉(zhuǎn)。

項(xiàng)煌含笑道：“不錯(cuò)，不錯(cuò)，就此動(dòng)身吧?！被仡^向尉遲高、勝奎英冷冷一瞥道：“你等飯后，就在這里等我?！?p/>

戚四奇呼哨一聲，那黑驢輕輕一轉(zhuǎn)身，掉首而行，戚四奇一躍而上，說道：“那么小老兒就帶路先走了。”

柳鶴亭雖想問他的“寒舍”到底在哪里，但見那項(xiàng)煌已興高采烈地隨后跟去，只得住口不說，陶純純纖腰微扭，裊裊婷婷地一齊掠去，輕輕道：“還不走，等什么？”

柳鶴亭隨后而行，只見她腳下如行云流水，雙肩卻紋絲不動(dòng)，如云的柔發(fā)，長長披在肩上，纖腰一扭，羅衫輕盈，一時(shí)之間，柳鶴亭幾乎連所走的道路通向何處都未曾留意。

蹄聲得得之中，不覺已到一處山灣，此處還在沂山山麓，是以，山勢并不險(xiǎn)峻高陡，戚四奇策驢而行，口中不時(shí)哼著山村小調(diào)，仿佛意甚悠閑。

項(xiàng)煌想到不久即有美食，卻越走越覺饑餓難忍，忍不住問道：“貴處可曾到了？”

戚四奇哈哈笑道：“到了，到了?！?p/>

柳鶴亭突被笑聲所驚，定了定神，抬目望去，突見一片秋葉，飄飄自樹梢落下，竟將要落到陶純純?nèi)缭频娜岚l(fā)上。陶純純卻渾如未覺，垂首而行，仿佛在沉思著什么。

柳鶴亭忍不住腳步加緊，掠到她身側(cè)，側(cè)目望去，只見她秀目微垂，長長的睫毛，輕輕覆在眼簾上，仿佛有著什么憂慮之事似的，柳鶴亭忍不住輕喚一聲：“陶姑娘－－”

卻見陶純純目光一抬，似乎吃了一驚，秋波流轉(zhuǎn)，見到柳鶴亭，展顏一笑，輕輕地道：“什么事？”

柳鶴亭鼓足勇氣，訥訥道：“我見到姑娘心里像是在擔(dān)著什么心事，不知能否相告？只要……只要我能盡力……”

陶純純目光一閃，像是又吃了一驚，道：“沒有什么，我……我只是太餓了。”

柳鶴亭口中“哦”了一聲，心中卻在暗忖：“她心里明明有著心事，卻不肯說出來，這是為了什么呢？”轉(zhuǎn)念又忖道：“唉，你和人家本無深交，人家自然不愿將心事告訴你的?！?p/>

目光抬處，只見那項(xiàng)煌不住回過頭來，面帶冷笑，望著自己，而那戚四奇已大笑著道：“到了，到了，真的到了。”口中呼哨一聲，那黑驢揚(yáng)起四蹄，跑得更歡，山勢雖不險(xiǎn)峻，但普通健馬到了此處，舉步已甚艱難，但這小小黑驢，此刻奔行起來，卻仍如履平地，若非柳鶴亭這等高手，只怕還真難以跟隨得上。

山坡迤邐而上，麓秀林清，花鳥投閑，到了這里，忽地一片山崖，傲岸而立，平可羅床，削可結(jié)屋，丹泉碧壁，左右映發(fā)。柳鶴亭腳步微頓，方疑無路，忽地一陣鈴聲，一聲犬吠，崖后竟奔出一條全身長滿白色卷毛的小狗來，長不過盈尺，但蹲踞地上，汪汪犬吠幾聲，竟有幾分虎威。

柳鶴亭不禁展顏一笑，只聽戚四奇笑道：“小寶，小寶，來來。”飄身掠下山崖，這白毛小犬已汪的一聲，撲到他身上，他身軀微微一扭，這白毛小犬雙足一搭，搭上他肩頭，后足再一揚(yáng)，竟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立在他肩頭上。

柳鶴亭笑道：“此犬善解人意，當(dāng)真有趣得很?！眰?cè)目一望，只見陶純純門光卻望在遠(yuǎn)處，他這話本是對陶純純說的，此刻不禁有些失望。

戚四奇大笑道：“崖后就是山居，小老兒又要帶路先行了?！痹俅蔚巧献T。

柳鶴亭隨后而行，方白轉(zhuǎn)過山崖，忽地水聲振耳，竟有一道小河，自崖后轉(zhuǎn)出，細(xì)流涓涓，但山壑卻有竦蕩之勢，將這一山坡，有如楚漢鴻溝，劃然中斷，又如瞿塘之瀕，吞吐百川，秋水寒煙中一道長橋，自澗邊飛跨而過。

戚四奇呼哨一聲，騎過橋去，

柳鶴亭不禁暗中贊嘆：“想不到此間竟有如此勝境，想來天下獨(dú)得之徑，莫過于此了。”

過橋之后，竟是一片平坡，右邊高掛一道小小的飛泉，泉瀑雖不大，但水勢卻有如銀漢傾翻，禿丸峻坂，飛珠濺玉，點(diǎn)點(diǎn)滴滴，灑向山澗，不知是否就是這山澗的盡頭。

瀑布邊卻是一片巖山，巨石如鷹，振翼欲起，向人欲落。此刻正值深秋，巖上叢生桂樹，倒垂藤花，擔(dān)絲縷縷，豁人渺思，在這有如柳絮飛雪般的山藤下，卻有一個(gè)洞窟，遠(yuǎn)處雖望不甚清，但已可想見其窈窕峪岈之致，洞前竟赫然系著一個(gè)巨大的帳幕，望去仿佛像是塞外牧人所居的帳篷，但卻又不似，帳篷前又停著一輛板車，車后似有人影晃動(dòng)，也隱隱有笑語聲傳來，只是為水聲所掩，是以聽不甚清。

柳鶴亭目光一轉(zhuǎn)，不禁脫口輕喚一聲：“好個(gè)所在?！?p/>

項(xiàng)煌亦不禁為之目定口呆，他久居南荒，惡雨窮瘴，幾曾見過如此勝境？他雖然狂傲，但到了此刻，亦不禁暗嘆造物之奇與自身之渺，只有那陶純純秋波流轉(zhuǎn)，面上卻一無表情，半晌方自輕輕一笑，道：“真好！”

只聽戚四奇哈哈大笑道：“怎么樣，不錯(cuò)吧？”一掠下車，口中又自呼哨一聲，黑驢便緩緩走向那個(gè)帳幕，帳幕后突地并肩走出三個(gè)白發(fā)老人來，項(xiàng)煌、陶純純目光動(dòng)處，不禁又為之一驚，幾乎要疑心自己眼花，將一個(gè)人看成了三個(gè)影子。

柳鶴亭見了他們的神態(tài)，心中不禁暗笑，只聽這戚氏兄弟三人齊地笑道：“有朋自遠(yuǎn)方來，不亦樂乎，不亦樂乎。”

這三人此刻身上竟也各各披上一件風(fēng)氅，一個(gè)淺黃、一個(gè)嫩黃、一個(gè)嫩綠，再加上他們的皓首白發(fā)，當(dāng)真是相映成趣。

只聽戚大器道：“柳老弟，你還不替我們肅客？”

戚四奇笑道：“此刻酒菜想必都已擺就，只等我們動(dòng)手吃了。”他大步走了過去。

柳鶴亭心中卻突地一動(dòng)。

“動(dòng)于吃了……他們無手無臂，卻不知吃飯時(shí)該怎么辦？”

眾人走了過去，轉(zhuǎn)過帳幕，項(xiàng)煌精神一振，帳幕后的草地上平鋪著一方白布，白布上竟?jié)M布各式菜肴，香氣四溢，果然又比方才不知豐富若干倍。

戚氏兄弟眉開眼笑地招呼他們都盤膝坐在白布邊，突又喝道：“酒來！”

語聲未了，柳鶴亭突覺一陣陰云，掩住了日色，他眼前竟為之一黯，抬目望去，哪里有什么陰云？

卻只有一個(gè)黑凜凜的大漢，自帳幕中走了出來，雙手捧著一個(gè)玉盆，生像是半截鐵塔似的，面目呆板已極，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。

柳鶴亭此刻坐在地上，若是平目而視，像是最多只能望到此人露在鹿皮短褲外的一雙膝蓋，縱然站了起來，也不過只能齊到此人前胸。

陶純純見了這種巨無霸似的漢子，眼波微動(dòng)，輕輕笑道：“好高呀！”

坐在她身旁的項(xiàng)煌微微一笑，道：“這算什么？”

陶純純回眸笑道：“難道你還見過比他更高的人么？”

項(xiàng)煌悄悄咽下一口唾沫，笑道：“你若跟我一起回去，你便也可以見到了?！睓M目一瞟柳鶴亭。

柳鶴亭面帶笑容，卻似根本沒有聽到。

只見這鐵塔般的漢子走到近前，緩慢而笨拙地蹲下來，將手中玉盆，放到菜肴中間，里面竟是一盤琥珀色的陳酒，一放下來，便酒香四溢，盆為白玉，酒色琥珀，相映之下，更是誘人饞涎。

項(xiàng)煌見了，心中卻大奇：“這些人的酒，怎地是放在盆里的？”

目光一轉(zhuǎn)，這才見到這白布之上，既無杯盞，更無碗筷，主人連聲勸飲，他忍不住道：“萍水相逢，便如此打擾，實(shí)在－－”

戚大器搶著笑道：“哪里，哪里，到了此間，再說客氣的話，便是見外！請請……”

項(xiàng)煌訥訥道：“只是……只是如無杯筷，怎生吃用？”

話聲未了，只見這四個(gè)白發(fā)老人，突地一起頓住笑聲，眼睜睜地望著他，像是將他方才問的那句話，當(dāng)做世上最奇怪的話似的，滿面俱是驚詫之色，直看得項(xiàng)煌目定口呆，不知所措、

柳鶴亭見了，心中暗笑，直到此刻，他才知道這戚氏兄弟是要如此捉弄?jiǎng)e人，但又不禁忖道：“如此一來，不是連我與陶姑娘也一起捉弄了。”想到這里，不禁笑不出來。

只聽戚四奇道：“這位兄臺，小老兒雖不認(rèn)識，但見兄臺這種樣子，武功想必不錯(cuò)，怎地竟會(huì)問出這種話來，真是奇怪，真是奇怪。”

項(xiàng)煌又一愕！心想：“真是奇怪？奇怪什么？武功的深淺，和杯筷吃飯有什么關(guān)系？”他見到這些老人都是一本正經(jīng)的神色，愣了許久，恍然忖道：“我聽說塞外邊陲之地，人們都是以手抓飯而食，這些老人有如此的帳幕，想必也是來自塞外，是以也是這種風(fēng)俗。”

一念至此，不禁笑道：“原來如此，那么我也只好放肆了，請請?！鄙斐鑫遄瘕垼?dāng)中的一大碗紅燒丸子抓去，方待抓個(gè)來吃，暫壓饑火。

哪知四個(gè)老人卻一起大笑起來，他呆了一呆，只聽戚大器道：“想不到，想不到，我見你斯斯文文，哪知你卻是個(gè)－－嘿嘿，就連我家的‘小寶’，吃飯都從來不會(huì)用手去抓的，此刻還有這位姑娘在座，你難道當(dāng)真不覺難為情么？”

柳鶴亭心中暗忖：“貓犬吃飯，的確是不會(huì)動(dòng)手，但難道也要和貓犬一樣，用舌去舔么？”他心里又是好氣，又是好笑。

只見項(xiàng)煌慢慢縮回手掌，面上已變了顏色，突地厲聲道：“我與你們素不相識，你們?yōu)楹芜@般戲弄于我，這頓飯不吃也罷。”他說話的時(shí)候，眼角不時(shí)瞟向柳鶴亭，目光中滿是狠毒之色。

柳鶴亭知道他一定是在疑心自己和戚氏兄弟串通好了，來捉弄于他，但此時(shí)此刻，卻又不便解釋。

只見他話聲一了，立刻長身而起，哪知身形方自站起一半，卻又“噗”地坐了下來，原來此刻那半截鐵塔似的大漢，已站到他身后，見他站了起來，雙手一按，按住他肩頭，就生像是泰山壓頂般，將他壓了下去。

項(xiàng)煌武功雖高，只覺自己此刻雙肩之重，竟連動(dòng)彈都無法動(dòng)彈一下，要知道這種天生神力，當(dāng)真是人力無法抵抗，項(xiàng)煌內(nèi)外兼修，一身武功，若是與這大漢對面比斗，這大漢手呆腳笨，萬萬不會(huì)是項(xiàng)煌的敵手，但項(xiàng)煌方才羞惱之下，被他捉住肩頭，此刻就像是壓在五指山下的孫悟空，縱有七十二種變化，卻一種也變不出來了。

戚大器哈哈笑道：“我兄弟好意請你來吃酒，你又何苦敬酒不吃吃罰酒呢？”

活聲方了，突地張口一吸，碗中的一個(gè)肉丸，竟被他一吸而起，筆直地投入他嘴中，他張口一陣大嚼，吃得干干凈凈，吐了口氣，又道：“難道像這樣吃法，你就不會(huì)吃了么？”

項(xiàng)煌忖道：“原來他如此吃法，是要來考較我的內(nèi)功，哼哼－－”口中道：“這又何難?！?p/>

張口也想吸一個(gè)肉丸，但全身被壓得透不過氣來。

戚大器道：“大寶，把手放開，讓客人吃東西?！?p/>

柳鶴亭暗道：“原來這漢子叫大寶。”側(cè)目望去，只見“大寶”巨鼻闊口，前額短小，眉毛幾乎要接上頭發(fā)，一眼望去，倒有三分像是猩猩，當(dāng)真是“四肢發(fā)達(dá)，頭腦缺乏”的角色，聽到戚大器的話，咧嘴一笑，巨掌一松。

項(xiàng)煌長長透了口氣，戚大器笑道：“既然不難，就請快用?！?p/>

項(xiàng)煌冷哼一聲，張口一吸，果然一粒丸子，亦自離碗飛起，眼看快要投入他口中。

哪知戚二氣突地笑道：“要閣下如此費(fèi)力方能吃到東西，豈是待客之道，還是我來代勞吧?！焙舻匚鹨涣Ｍ枳樱趾舻匾宦晣娏顺鋈?，只見這粒肉丸有如離弦之箭般，射向項(xiàng)煌口里，正巧與項(xiàng)煌吸上的那粒肉丸互相一擊，兩粒肉丸，都被擊得一偏，落到地上，那白毛小犬跑來仰首一接，接過吃了。

項(xiàng)煌眼睜睜望著自己將要到口的肉丸競落到狗嘴里，心中又是憤慨，又是氣惱，目光動(dòng)處，只見身后那巨人的影子，被日光映在地上，竟是腰身半曲，雙臂箕張，有如鬼魅要擇人而噬。

他想起方才的情事，此刻兩臂還在發(fā)痛，生怕這家伙再來一手，何況此刻在座各人，俱都是敵非友，這四個(gè)老人路道之怪，無與倫比，又不知武功深淺，自己今日若要?jiǎng)踊?，只怕眼前虧是要吃定了?p/>

他雖然狂傲，卻極工于心計(jì)，心念數(shù)轉(zhuǎn)，只得將氣忍住，冷笑道：“老丈既然如此客氣，那么我只好生受了?！彼南耄何揖筒粍?dòng)口亦不動(dòng)手，等你將東西送到我嘴里，看你還有什么花樣？

戚二氣哈哈笑道：“柳老弟，你是自己人，你就自己吃吧，這位姑娘么－－哈哈，男女授受不親，亦請自用，我們請專人來招呼這位兄臺了?！?p/>

柳鶴亭見了他方才一吸一噴，竟用口中所吐的一點(diǎn)真氣，將肉丸操縱如意，不禁暗嘆忖道：“難怪他叫做‘二氣’，看來他氣功練得有獨(dú)到之處，唉――這兄弟四人當(dāng)真是刁鉆古怪，竟想出如此缺德的花樣?！?p/>

目光一抬，只見陶純純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，這女子有時(shí)看來那般天真，有時(shí)看來卻又似城府極深，戚氏兄弟一個(gè)個(gè)眉開眼笑地望著項(xiàng)煌，項(xiàng)煌卻盤膝而坐，暗調(diào)真氣，如臨大敵，他此刻心中直在后悔，自己為什么要跟來此間。

那條白毛小犬圍著他身前身后亂跑亂叫，身上系著的金鈴，當(dāng)當(dāng)直響，一會(huì)在他身前，一會(huì)兒又到了他身后，當(dāng)真是跑得迅快絕倫。

那巨人“大寶”的影子，卻動(dòng)也不動(dòng)地壓在他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