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彈痕 第三十三章 笨小孩(上)
第三十三章笨小孩(上)
越南屬于熱帶季風(fēng)區(qū)域,就算是在連綿不絕的深山里,冬季的氣溫也很難降到零攝氏度以下,基本不會下雪。但是它的年平均降雨量達(dá)到一千八至兩千毫米,在局部區(qū)域,甚至達(dá)到了三千至四千毫米。在河內(nèi),每年下雨的日子,超過一百五十天。
在這樣的環(huán)境里,萬立凱身上的衣服一直是潮濕的,隔著很遠(yuǎn)也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混合了汗酸味,和棉織物品輕度腐爛的味道。
“兄弟,我知道你的身體很好,但是你必須要學(xué)會保護(hù)自己。”
劉少龍指著自己的膝蓋,道:“看到了沒有,這就是參軍幾年給我留下的最大紀(jì)念。不只是我,站崗超過一年半的戰(zhàn)友,百分之七八十,都患了不同程度的關(guān)節(jié)炎。當(dāng)時我們也像你一樣,都是血氣方剛的大小伙子,誰也沒有當(dāng)一回事。但是到我們現(xiàn)在這個年齡,當(dāng)時留下的毛病,就開始發(fā)作了。”
換上了剛剛開封的內(nèi)衣和新的外套,這些都是幾十塊錢的地攤貨色,劉少龍顯然也下了一番工夫,它們的質(zhì)地和材料都相當(dāng)不錯,手工雖然說不上精致,但是卻絕對屬于經(jīng)久耐用的那一種類型。
劉少龍甚至帶來了幾包可以預(yù)防風(fēng)濕病和關(guān)節(jié)炎的虎骨麝香膏,他不由分說,就幫萬立凱貼到了兩腿的膝蓋上。
穿著干燥的內(nèi)衣和外套,腿上的那兩塊虎骨麝香膏,更像著火一樣,將一種熾熱的感覺,順著萬立凱膝蓋上的皮膚,傳遞到了他的膝蓋關(guān)節(jié)里,傳遞到了他的心里。萬立凱用感激的眼神,望著眼前這個再不平凡不過的男人,看著他每次過來,都會例行公事似的,在手推車?yán)锓派弦恍┤f立凱生活必須的各種用品。
萬立凱突然想起來什么,他抓起自己那件破破爛爛到處都是洞的名牌外套,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已經(jīng)粘在一起,更散發(fā)著霉味的鈔票。
劉少龍望著萬立凱送到他面前的鈔票,這個再平不凡過的男人笑了,“我這樣離開老婆孩子,像個走街串巷的貨郎似的,背著手提袋在中國和越南之間亂跑,不就是為了賺錢,不就是希望自己的老婆孩子能跟著我過上幾天舒心的好日子嗎?錢是一個好東西啊!”
但是劉少龍最終也沒有接過萬立凱遞過來的鈔票,他對萬立凱道:“兄弟,你這樣做,可就是在罵我了!雖然我不能像這樣,做自己想做的事情,但是至少……我也曾經(jīng)是一個兵!”
劉少龍再次深深看了一眼萬立凱,扛起自己那個每次到了萬立凱這里,都會明顯小上一圈的手提袋,懷里放著一份越南地圖慢慢的走遠(yuǎn)了。在劉少龍貼身,還用防水塑料紙小心包裹的越南全國地圖上,標(biāo)注了萬立凱下一個可能要去的地方。
只要萬立凱沒有放棄自己的使命,只要劉少龍還要靠這種工作來養(yǎng)家糊口,在不久的將來,他們還會在越南另外一個屬于中國軍人的烈士陵園里,重新見面。
“砰!砰!砰……”
重磅鐵錘再次狠狠砸到了堅硬的水泥墳包上,那響亮的聲音,就是萬立凱向劉少龍道別的語言。劉少龍帶著笑容走遠(yuǎn)了,而萬立凱也越砸越帶勁。
這沉重的錘擊聲,就是兩個出身截然不同,人生觀、價格觀方面,都有著相當(dāng)距離的男人,在偶然相遇相知相識后,擁有的一種共同默契。
抓起了劉少龍留在身邊的一瓶烈酒,萬立凱必須說,劉少龍真他媽的是一個小氣鬼,送給自己的就是五六塊錢一瓶的烈酒燒刀子。萬立凱扭開瓶蓋,仰天狠狠灌了一口,猶如火焰一般的辛辣液體,撞進(jìn)了萬立凱的胃袋,緊接著就在萬立凱的全身,揚(yáng)起了一種火辣辣的熱氣。萬立凱抓著這種廉價烈酒的酒瓶,嘴里噴著濃重的酒氣,放聲叫道:“爽!”
就是因為有劉少龍在物質(zhì)和心理上的雙重支持,萬立凱才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堅持下來。隨著他的體力一天天充沛,隨著那只鐵錘在他的手里越來越輕,萬立凱在寂靜的夜晚,不再一躺到床上就呼呼的時候,他不可避免的開始失眠了。
有時候萬立凱會像突然發(fā)瘋似的,跳起來連鞋子都不穿,就在這片沉浸在黑暗的原始叢林與崇山峻嶺中用力奔跑。直到他跑得筋疲力盡,直到他雙膝一軟,終于重重的摔到了地上。不知道有幾次,萬立凱就這樣全身無力的趴在被露水打濕的草叢上,任由自己的眼睛里流淌出來的溫?zé)嵋后w,和這些帶著夜之涼爽的露珠,混合在了一起。
在這片陌生的,無法通過語言順利溝通,所有人都把他當(dāng)成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的世界里,萬立凱……孤獨!
日復(fù)一日的做著重復(fù)的工作,萬立凱……寂寞!
有時候萬立凱躺在草叢里,吸血的旱螞蟥趁機(jī)咬住了他的手臂,萬立凱卻仍然可以安安靜靜的躺在那里,看著這只螞蟥是如何吸食自己的鮮血,又是如何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悄悄溜走。反正又不痛,看著它洋洋自得的模樣,也是一種不錯的調(diào)劑,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娛樂。
“師父,當(dāng)年你就是憑自己的雙手,硬生生的爬上了幾十年來,也沒有人能征服的冰山。用了七天時間,硬是在出動直升飛機(jī)都不可能完成的情況下,把兩位在冰山上沉睡了幾十年的英雄大哥帶回了人世間。你面對的是零下三十多度的嚴(yán)寒,你面對的是死亡的威脅,你甚至連趁手的工具都沒有,只能用折斷的刺刀和自己的雙手,一點點刨開了幾百年未曾有人去嘗試征服的堅冰……和你相比,我面對的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?!”
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復(fù)著這樣的話,當(dāng)?shù)诙斐醭康年柟猓俅蝺A灑到中國烈士陵園最前方,那個高大的英雄紀(jì)念碑上時,重磅鐵錘和水泥墳包撞擊的聲響,總會再一次準(zhǔn)時響起來。
在強(qiáng)烈的暴雨中,鐵錘敲擊的聲音沒有中斷。
在越南七月的臺風(fēng)中,鐵錘敲擊的聲音沒有中斷。
在越南中部,八月份特有的干熱“老撾風(fēng)”中,氣溫高達(dá)四十?dāng)z氏度,周圍突然變得一片干旱,到處都是干枯而死的植物,在這種情況下,鐵錘敲擊的聲音仍然沒有中斷。
面對這樣的萬立凱,劉少龍最想問,卻最終也沒有當(dāng)面問出來的一個問題,就是:“你究竟是不是一個人啊?!”
到了最后,就連萬立凱自己都忘記了,他究竟在越南這個國家,呆了多久,他知道的是,他那輛手推車?yán)铮⌒陌仓玫牧沂康墓腔液校呀?jīng)越來越多。
當(dāng)萬立凱終于停下手中的工作時,他的手推車上,已經(jīng)再也放不下工具,有的,是滿滿一車軍用水壺、飯盒,和他自己用越來越靈活有力的雙手,做成的木制骨灰盒。萬立凱實在記不清楚,自己來到越南多久了,但是他清楚的知道,他的手推車上,正承載著一百四十二位英雄,已經(jīng)在異國的土地上沉睡了四十年的忠骨!
直到這個時候,在萬立凱的心里,才突然想到了一個詞語……回家!
是的,他應(yīng)該回家了。萬立凱已經(jīng)很累了,他想回家了,而且他也應(yīng)該帶著這些英雄們,回家了。
拉著這樣一輛手推車,萬立凱沿著中國軍人用鐵鍬、手推車和鏟子這些簡陋的工具,硬是從原始森林中開鑿出來的生命線上,慢慢的走著。這一次,就算萬立凱伸手去攔,也沒有卡車司機(jī),愿意停下來拉一個頭發(fā)老長,胡子老長,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,更散發(fā)著一種野性,很可能精神不正常的男人。
這樣幾次三番的被人拒絕后,萬立凱干脆放棄了搭乘汽車的念頭,他能一個人孤獨的工作了那么久,每天只有烈士的遺骨在默默的陪伴他,他又怎么會在乎多走這么一點路?
萬立凱就這樣用自己的雙腿,從越南萊州省青河縣的帕舟為起點,慢慢的走著,他帶著自己的手推車,走過了海拔三千多米,十號公路卻依然沒有中斷的黃連山;他走過了一片又一片到了成熟的季節(jié),到處都可以摘到野香蕉的叢林;他走過了在越戰(zhàn)中,曾經(jīng)讓中國部隊,吃過大虧的成片毛竹林;他走過了一片又一片,中國部隊在進(jìn)入越南后,號召大家不能有絲毫大國“沙文主義”作風(fēng),不拿越南人民一針一線,為了保障蔬菜供應(yīng),在幾十年前自己開創(chuàng)出來的菜地;他走過了一棵又一棵,明明是沒有主人,中國軍人卻寧可渴著、餓著,也沒有伸手去摘取的野果樹……
當(dāng)萬立凱終于走到了越南和中國的邊境,幾乎能看到那座雄偉的“中越友誼橋”的時候,萬立凱被攔住了。直到這個時候,萬立凱才想戰(zhàn)俠歌在臨走前,交給他的身份證明,可是他在身上翻來找去,卻最終什么也沒有找到。看著越南邊防軍人越來越陰沉的臉,萬立凱想到了賄賂這個救命絕招,可是他最后從口袋里挖出來的,根本就不是錢,而是一堆爛得連顏色都分不清的紙屑。
萬立凱知道在這個時候,根本不能怪這些越南軍人,任誰看到一個比野人更像野人的男人,拉著一輛裝滿了各種軍用水壺和飯盒的手推車,大模大樣的走到了邊境線上,卻拿不出任何身份證明,也會露出同樣警惕和狐疑的表情吧?
無論是身體還是精力,都已經(jīng)到達(dá)極限的萬立凱,毫無抗拒的被一名士兵用最粗暴的動作推到了地上,當(dāng)幾名越南士兵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只沉重的軍用水壺,扭開它的蓋子,并把它傾倒過來的時候,望著從水壺里揚(yáng)起的那縷灰色的粉末,萬立凱的眼斂在瞬間就被他生生掙裂。
一群中國旅客在導(dǎo)游的帶領(lǐng)下,從萬立凱的身邊走過,也有人對萬立凱投過來一絲包含著憐憫的眼神,萬立凱望著這些自己的同胞,他的眼睛里猛然揚(yáng)起了一絲希望的神采,他伸手指著那只正在把烈士的骨灰,飄飄灑灑的灑向大地的水壺,猛然發(fā)出了一聲痛極、悲極的狂嗥:“救救他……那是我們的……魂啊……”
沒有人理會萬立凱詞不達(dá)意的呼喊,那些中國游客都偏過了頭,在導(dǎo)游的帶領(lǐng)下,加快腳步離開了萬立凱這個人。萬立凱望著那些同胞的背影,他知道他們害怕,有誰走出國門后,會愿意卷入這種紛爭當(dāng)中?
可是……萬立凱只覺得胸口的一口悶氣怎么也吐不出來,在一種近乎窒息的抽搐中,他雙眼一翻,猛然暈倒在了地上。
萬立凱終于醒過來了,迎著窗外透進(jìn)來的陽光,他不由自主的微微瞇起了自己的雙眼。在這個時候,萬立凱心里的第一個想法就是:“我這個攜帶大量‘危險物品’試圖穿越國境的危險份子,現(xiàn)在被關(guān)進(jìn)了看守所,還是干脆被丟進(jìn)了監(jiān)獄?”
“越南不是很窮嗎?”萬立凱狐疑的看著蓋在自己身上的被褥,這一套淡青色的被褥,清洗的干干凈凈,它可能在近期還被人拿出去曬過,上面還帶著一種只能可能屬于陽光的味道,再看看自己身上不知道被人什么時候撞上的睡衣,萬立凱伸手搔著自己的腦袋,喃喃自己語的道:“他們的監(jiān)獄里面,難道嫌疑犯也享能用這種高檔貨色?!”
身邊突然響起了一聲輕笑,萬立凱迅速轉(zhuǎn)頭,直到這個時候,他才驚訝的發(fā)現(xiàn),在這個房間里竟然還有另外一個人。當(dāng)他努力睜大了雙眼,終于看清楚坐在房屋一角的女人面容時,萬立凱猛然瞪大了雙眼:“師娘?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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