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品寒士 十九、相忘于江湖

初十。謝道韞領(lǐng)著佐吏、婢仆二十余人離開建康前仕聯(lián)”，謝萬命長子謝朗隨謝道韞同赴會稽歷練，謝朗今年十六歲，再過兩年也要出仕了。

去年九月謝道韞作為土斷副使隨陳操之去會稽，走的是先赴吳郡再至錢唐這條路，繞了不少彎路，那是陳操之假公濟(jì)私為了去華亭見陸葳蕤，這次謝道韞一行從太湖南岸經(jīng)吳興郡至錢唐，可以少走幾百里路。

一路行來，謝道韞常常回想去年與陳操之長路同行的情景，時時微笑出神，離得愈遠(yuǎn)，相思愈苦，她騙不了自己，世上何曾有這樣纏綿的友情？所謂的終生為友只不過是自己的借口罷了，是因?yàn)榍鬄榉驄D不可得，而想著以友人的身份能與子重相見而已

道路崎嶇，車廂顛簸，謝道韞又咳嗽起來，同車的婢女柳絮趕緊取桑杏湯給她潤喉，這桑杏湯的方子是謝道韞從醫(yī)書中覓得的，可治肺燥，謝道韞命仆婦每日煎此桑杏湯常備服用，的確有清熱潤肺之功效，但咳嗽總是斷不了根

柳絮輕輕撫拍謝道韞的背脊，說道：“若是陳郎君在江東就好了，請陳郎君為娘子診治一下，陳郎君雖不行醫(yī)，但醫(yī)術(shù)著實(shí)高明，小陸尚書夫人一直未生育，都是陳郎君給治好的。陳郎君還曾為瑯琊王之女新安郡主治病，手到病除啊，不過等閑人可請不動陳郎君治病，但娘子就不同了”

“陳子重又是良醫(yī)了！”謝道韞一笑，說道：“我這算什么病，待陳子重回來，早已瘡愈……心道：“若無波折，子重應(yīng)在八月桂子飄香時回到建康，只盼那時旱情已緩解，我也可以早日還都。”

也無迫切的期望，只有迷蒙的喜悅，有個愿意終生等待的人、愿意日日相見而不厭

三吳大早，越往南行，旱情越重，八百里太湖水位劇降，與去年所見的煙波浩渺景象大不相同，雖非滄海桑田。亦讓人不勝嗟嘆。

一路未曾耽擱，一行人于當(dāng)月二十六日到達(dá)錢唐，少不了要去拜見錢唐縣令馮夢熊，然后準(zhǔn)備明日渡江去一下陳家塢，拜會陳氏族長陳咸和丁幼微，還有宗之和潤兒，不料這日卻恰逢徐邈與馮凌波之子慶百日，年初謝道韞與陳操之赴建康時，馮凌波尚未分娩，徐藻、徐邈父子一直在錢唐守候，馮凌波于二月十六日誕下一子，徐邈等兒子出生后一個月啟程去了荊州，徐藻博士也回吳郡教學(xué)，前日徐博士特意從吳郡趕來為孫兒慶賀

馮夢熊與陳操之的亡父陳肅是故交，馮凌波又是陳操之的義妹，而且陳操之與徐邈又是摯友，所以錢唐陳氏的老族長陳咸親自備禮來賀，丁幼微也帶了潤兒前來，見到謝道韞，眾人都甚是歡喜。都向謝道韞打聽陳操之消息，三月底，跟隨陳操之去建康的一個陳氏私兵回到陳家塢，呈上陳操之寫給族長陳咸和丁幼微的信，陳氏族人這才知道陳操之已經(jīng)出使秦國去了，江東人都認(rèn)為中原還如石虎、冉閏時一般殺伐混亂，不免為陳操之擔(dān)心，丁幼微猶甚，得知謝道韞前來，趕忙讓潤兒來相詢，丁幼微是知道謝道韞真實(shí)身份的

潤兒十一歲，臉蛋猶有嬰兒肥，玉雪可愛，兩只點(diǎn)漆般的大眼睛靈氣十足，身量已如小樹般長開，不出三年就會是一個亭亭玉立的絕美少女，嫻靜時氣質(zhì)如其母，卻是活潑得多，對謝道韞道：“祝郎君，快說說我丑叔的事吧，潤兒和娘親都很擔(dān)心呢！”

謝道韞便說了陳操之出使之事，一直到壽州八公山下與陳操之分別一

潤兒睜大一雙美目，問：“聽說北邊的胡人茹毛飲血，丑叔到那地方去，會不會有危險(xiǎn)？。

謝道韞笑道：“不是有陳子盛護(hù)著嗎。你家丑叔怎么會有危險(xiǎn)”。

潤兒想想也是小盛身高八尺開外，雄壯有力，有他護(hù)著丑叔，不會有事的。

謝道韞沒看到陳宗之，問潤兒，才知宗之已去吳郡草堂求學(xué)，宗之十三歲，也成瀟灑美少年了。

丁幼微隔著斑竹簾聽謝道韞說話，聽到謝道韞不時的一、兩聲咳嗽，不禁有些擔(dān)心，當(dāng)年慶之也是常常咳嗽，最終不治而逝

丁幼微輕輕撩起竹簾一角，見謝道韞容顏消瘦了一些，不過謝道韞一向就清瘦，所以看上去也不明顯。

因?yàn)槭窃隈T府，丁幼微不便與謝道韞直接交談，潤兒與謝道韞說得起勁，也不進(jìn)來回話，丁幼微便讓阿秀出來問謝道韞身體安否？若有精神倦怠、煩躁失眠應(yīng)立即延醫(yī)用藥，不可耽誤

謝道韞除了有幾聲咳嗽外沒覺得有其他不適，只是自陳品卜品干后她有此失眠而凡，紋個、當(dāng)然不好意思向丁幼微瑰謝討丁幼微，說自己只是偶感風(fēng)寒，已經(jīng)延醫(yī)服藥了，謝謝丁家嫂子的關(guān)心。

錢唐縣令馮夢熊、陳氏族長陳咸、丁氏族長丁異與謝道韞談三吳大早之事，都是眉頭緊皺，感嘆此天災(zāi)百年不遇，連錢唐這樣的很少受干旱困擾的縣也受了災(zāi)，丁氏莊園受災(zāi)最重。流經(jīng)丁氏莊園的小杭河前日斷流，丁氏莊園的兩百頃良田至少減產(chǎn)一半，陳家塢因?yàn)闉l臨明圣湖，每日組織佃戶以三十架水車汲水，勉強(qiáng)可以熬過這個夏天

因旱情嚴(yán)重，謝道韞不敢多耽擱，既已見過陳咸、丁幼微等人，便不再去陳家塢了，次日一早與馮夢熊、徐博士、陳族長，還有丁幼微母女別過，往會稽山陰而去，過錢唐江時，見這原本水流浩大的大江現(xiàn)在只如小河一般，兩岸河床裸露，江石磊磊，江泥龜裂，江畔的楓樹半枯，枝葉萎靡，而天上，赤日炎炎，正是一年最熱的季節(jié)。

謝道韞下車沿江畔緩緩而行，觸目可見河床泥漿里有魚兒撲騰，這錢唐江水干涸得極快，這些魚兒都來不及游到江中央的水流去就被困住了一

謝道韞躡衣下了江岸，見一個小洼里一條小鯽魚鼓著腮冒泡，洼里的水即將干淚小魚撲騰得辛苦，謝道韞搖搖頭，提起那尾小魚用力丟向不遠(yuǎn)處的水中，那懨懨欲斃的魚兒一到了水里倏忽一旋，就無影無蹤了，謝道韞自言自語道：“相濡以沫，不如相忘于江湖尋找江湖也很難得啊忽然想：“子重此時想必已在長安了吧，他在做什么？”

這日是五月二十七，四千里外的陳操之此時正在等候秦王待堅(jiān)的接見，這是炎夏的午后，但長安城卻不覺炎熱，建章宮高大巍峨，涼風(fēng)颯然，暑氣全消

陳操之立在待漏檐下，看著日光和蔭影，心馳千里，想著家鄉(xiāng)錢唐、想著持續(xù)數(shù)月的干旱不知是否緩解？想著嫂子和一對侄兒侄女、又不知陸葳蕤可好？陸始、陸禽這賢父子沒有威逼她吧？還有，英臺兄別來無恙？

這時，宦官趙整出來請陳操之入殿，對于這個趙整，陳操之比較敬重，此人雖是宦侍，但無宦侍的惡習(xí)，不貪不佞，忠義耿直，史載慕容垂降秦后，其夫人小段氏有寵于苻堅(jiān)，苻堅(jiān)曾與小段氏同車游園，趙整直諫，苻堅(jiān)慚愧，命小段氏下車回府，此后待堅(jiān)有沒有再寵幸慕容垂夫人不得而知，不見于史冊，苻堅(jiān)此人堪稱典型的婦人之仁，成事不足敗事有余，慕容垂來降時他喜出望外，王猛認(rèn)為慕容垂是梟雄。是馴服不了的，建議苻堅(jiān)殺掉慕容垂。苻堅(jiān)講仁義，不肯殺，還委以重任，卻又私幸小段氏，慕容垂能不怒乎？

苻堅(jiān)在建章宮批閱奏章，其弟陽平公荷融、尚書仆射仇騰在座，見到陳操之，苻堅(jiān)含笑問：“陳使臣今日未去甘露宮為聯(lián)母后講經(jīng)嗎？”荷堅(jiān)在甘露宮有耳目，知道陳操之隔日進(jìn)宮為其母芶太后講經(jīng)，荷堅(jiān)奇怪的是他母后面對陳操之這樣的俊俏郎君竟不起異心，只是專心學(xué)佛的樣子，所以苻堅(jiān)雖然放下心來不會再多個義父，卻難免有些奇怪一

陳操之故作怒氣道：“外臣并非出家人，乃是堂堂使臣，陛下以閑僧游道視我乎！”

荷堅(jiān)詫異道：“陳使臣何出此言，聯(lián)對陳使再甚是敬重，聯(lián)之母后也對陳使臣甚是敬重。”

陳操之道：“外臣奉君命至此，是為兩國友好，以我江東精良的兵器與貴國交換馬匹，此乃互利互惠之事，外臣至長安已逾半月，但王尚書卻遲遲不與外臣舉行和談，不知是何道理？”

苻堅(jiān)道：“王尚書近日為抗蝗災(zāi)鞠輯盡力，陳使臣也是知道的

陳操之道：“王尚書固然日理萬機(jī)，但貴國難道除了王尚書就不能有與外臣和談之人了嗎？。

荷堅(jiān)寬厚一笑，說道：“也罷，就讓尚書仆射仇騰暫代王尚書與陳使臣商談吧

一邊的仇騰趕緊道：“臣仇騰領(lǐng)旨。”

苻堅(jiān)答應(yīng)得這么爽快顯然有詐，應(yīng)該還是拖字訣，讓和談曠日持久，然后放出風(fēng)聲說陳操之已在長安為官。逼得陳操之有家難回、有國難航

陳操之必須盡快與氐秦達(dá)成協(xié)議，離開長安，這似乎還得從芶太后入手，曲線救國，正此之謂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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