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居一品 第八二五章 相對無言（下）

第八二五章相對無言

其實沈默不愿上臺的根本原因，在座眾人都能猜到三分——無非是徐階的下臺，實在是太倉促且出人意料了。恐怕沒幾個人會相信，徐閣老是自愿退休的說法，而會將其與去歲年末的政潮聯(lián)系起來。

那么作為這次政潮中的關(guān)鍵人物……雖然沈默一直刻意保持在局外，但事到如今，人們完整回顧整個胡宗憲案時，會不難發(fā)現(xiàn)，如果沒有他的力量在里面，或者刨除他的因素之后，現(xiàn)在的一切可能都不會發(fā)生，所以徐階下野，他難脫干系。

當然這種干系，有有意無意之分，如果是無意的，人們只能說世事難料，誰也沒想到。可要是有意的，那欺師滅祖的罪名可就大了，沈默非得被吐沫星子淹死不可。不過好在有意無意誰也分不清楚，只要當事人都保持緘默，誰也沒法拿這個說事兒。

但是一旦沈默接了徐階的位子，成為一系列政潮的最終受益人后，那性質(zhì)可就變了。人們完全可以用‘誰獲益誰主謀’的樸素定理，將其與倒徐的幕后黑手聯(lián)系起來。到時候他有口莫辯，將背負‘欺師滅祖’的罪名無法的洗脫，這是哪個首相也無法承受的。

這才是沈默不愿此事上臺的根本愿意，只是這理由說不出口，他只能用個‘首輔難干’來搪塞。在座眾人都是他的死黨，豈能體會不到他的難處？所以大家明知這不過是個借口，卻也捏著鼻子接受了。

但這只是無關(guān)輕重的表面文章而已，要想讓這些人堅定不移的支持他，沈默必須給出一個可以接受的方案，解決諸如‘若是新首相上臺，對東南一系的勢力展開打壓怎么辦？沈黨的地位如何保證，如何攫取更大的權(quán)力，以及長遠來看，誰來保證東南的利益’，如果他不能讓眾人滿意，即便靠著個人威望強壓住反對聲，也會釀成內(nèi)部分裂的苗頭，給未來增添許多難以估計，甚至致命的危險。

所幸沈默知道只有統(tǒng)一思想，才能形成合力，才不會自亂陣腳，被對手從內(nèi)部攻破陣營。因此他早就此問題，與謀士們反復(fù)推敲，已經(jīng)有了個成熟的方案，就等此刻和盤托出了。

他首先告訴在座的諸位，自己將會全力支持高拱付出，為此已經(jīng)做了許多的先期工作。

眾人難免驚詫，難道忙活半天，就為了給高胡子做嫁衣？做人雖然要助人為樂，但也不能這樣無私吧？

“且聽我為你們分解。”沈默沉聲道：“我支持高拱復(fù)出的理由有三。其一，這是帝心，你們應(yīng)該知道，當今與新鄭情同父子，自從高拱去后，皇帝對其思念日重，經(jīng)常錯喊他的名字，每每問及左右，‘可否請高師傅回來？’時，太監(jiān)便會答曰：‘唯恐老先生不悅。’”老先生是內(nèi)廷對徐階的稱呼，對于這種宮廷秘聞，雖然眾人早有耳聞，但聽沈默說出，還是別有一番驚心動魄。

“今年秋冬，皇帝與我私聊時，亦曾委婉表達此意，還派人去新鄭看望高公……一切跡象表明，皇帝中意的繼任宰相，并非是我，而是此公。沈默淡淡道：“而且經(jīng)過此番政潮之后，皇帝對自己的權(quán)力會有更直觀的認識，很可能不會再屈服于群臣，而固執(zhí)己見。強扭的瓜不甜，還是順勢而為更加明智。”

“其二，新鄭此公，實乃五百年未見之奇葩，其人有雄才偉略又敢于任事，單論其才具氣魄，乃當之無愧天下第一人。但也有致命弱點，其性迫急不能容物、又不能藏虛需忍，有所忤，觸之立碎。是個淺狹偏頗、最快恩怨之人。”面對著核心骨干，沈默毫不隱晦道：“這樣的人，優(yōu)缺點同樣鮮明，善于謀國、而拙于謀身。對于當今積弊已久、不破不立的局面來說，可謂最合適的鼎革之人。并且，他并不是個很難對付的人，我與他的關(guān)系始終不錯，亦會全力支持他的改革，相信他不會太讓我難做……”說到這二，沈默嘴角一挑、霸氣側(cè)漏道：“退一步說，一旦他真的與我們作對，我也有信心使其哪來哪去！”

“第三，首輔權(quán)高位重，卻也是四面受敵之危地。隨著徐閣老下課，鼎盛一時的徐黨必然走向沒落，未來必然屬于晉黨與我們南北分之。這時候，無論是我，還是楊博坐上這個位子，不管如何想要一碗水端平，都難免引起另一方的不滿和誤會，從而使朝堂繼續(xù)陷入內(nèi)耗，這是我和楊蒲州的共識。”沈默說著輕嘆一聲道：“如果斗下去的話，晉黨底蘊深厚，我們勢頭迅猛，雙方的實力相差不大，誰也不能速勝，將會陷入長久的拉鋸戰(zhàn)。而經(jīng)過了倒嚴、倒高、倒徐……這三大戰(zhàn)役之后，如今朝野上下都厭倦了無休止的內(nèi)斗，如果我們繼續(xù)斗下去的話，難免失去人心，給徐黨以再起的機會。”

“所以，讓高拱這個，與我們雙方都有著不錯關(guān)系，自身卻沒有多大勢力的人上位，是雙方都能接受的。”沈默淡淡一笑道：“換言之，我們都有信心，能把高新鄭拉到自己這邊。”

見眾人終于露出理解的神色，沈默知道，自己的三個理由，得到了他們的認可。但對在座眾人來說，如果他不上位，那高拱還是李拱當這個首輔并不重要，關(guān)口是，東南的利益、大家的利益，又該如何保證？

對于東南的利益，沈默已經(jīng)跟眾人反復(fù)強調(diào)過了，現(xiàn)在不過是再次明確，道：“開國二百年來，官紳的生財之道，不外乎‘與民爭利’，這是因為土地的出產(chǎn)有限、利潤低下，而全國可開墾的土地就那么多。所以整個社會的財富總量有限，用個通俗的比喻，就是‘一個蘿卜一個坑’，你想要多吃蘿卜，就得多占別人的坑。那被你占了坑的人，就沒得蘿卜吃，只能去占別人的坑。經(jīng)過層層轉(zhuǎn)嫁，最終全都落到窮苦百姓頭上，于是百姓失地、流民四起，揭竿造反，到了最嚴重的時候，自然會出現(xiàn)王朝更替……歷史已經(jīng)證明，與民爭利是一條死路，以我大明現(xiàn)在的狀況看，如果繼續(xù)下去，也許我們這一代人還能僥幸，但我們的兒孫輩，差不多就該遭受國破家亡的厄運了。”

這些話，這些觀念，在座眾人都已經(jīng)通過聽講學(xué)、看報紙，耳熟能詳了，所以都默默聽著，沒有人表示異議：“如何走出這個死胡同，只把兩眼盯在國內(nèi)，盯在千百年來依賴土地上，是沒有辦法的……然而時代在向前、歷史在發(fā)展，一個被西方稱為‘大航海時代’的大時代在興起，富于冒險精神的佛朗機人，經(jīng)過一百多年的全球探索，發(fā)現(xiàn)了數(shù)個嶄新的大陸，建立起貫通全球的航線，讓這個世界進入了全新的時代。”說到這，沈默笑道：“那天還有人問我，咱們是真住在個球上嗎？我告訴他，不妨組織一次航行，沿著麥哲倫的航線一直往東，看看最后能不能再回來。”

他的話引得眾人一陣哄笑，也勾起了眾人的談興……因為東南近來最熱的話題之一，就是關(guān)于，到底是‘天圓地方’還是‘大地是圓球’的爭論，前者是大明自古以來的說法，甚至是許多哲學(xué)理論的基礎(chǔ)，后者則是隨著打開國門，經(jīng)由耶穌會傳教士、蘇州通譯局翻譯的西方天文書籍，以及沈默力主引進的西方學(xué)者，眾口一詞引入中國的。

士大夫們當然不會輕信‘歪理邪說’，然而大明的士大夫，與后面那個朝代的最大區(qū)別，在與其自信開明、富于求知的精神，加之東南心學(xué)大盛，輿論空前自由，所以并未禁止這個說法流傳。

而西方傳教士和學(xué)者，也希望通過證明地球是圓的，來贏得大明人的尊重，所以使勁渾身解數(shù)，他們在報紙上鼓吹麥哲倫的環(huán)球航行；講述為了繞開教皇分割線，西班牙人從美洲來到亞洲的事跡；請士大夫用千里鏡觀察歸航的海船，會先看到船帆后看到船身；以及觀察月偏食時的地球投影等等方法，力圖讓大明人接受這個觀點。

他們的努力沒有白費。大明人對新鮮事物的接受能力，有些強的過分，很快有不少人倒戈，加入他們的陣營，當然也有人斥其為荒謬，雙方整天在報紙上吵得不可開交。

這不，在東南被視為圣賢的沈默一回來，就有人問他的看法。沈默當然不會隨意支持哪一方，但他的提議，無疑是終結(jié)這個爭論的最好方法……半年之后，一支由精干水手、西方學(xué)者、大明士人，組成的艦隊，從上海出發(fā)，開始了歷時一年半的環(huán)球航行，當然這是后話。

無論如何，這些身處東南的官員，要比其他地方的士大夫，對西方、對大航海更加的了解……至少那源源不斷流入的巨額白銀不是假的，無論生產(chǎn)多少商品都會被海商搶購一空也不是假的。其實這對于在座諸位來說，就足夠了。

管它‘天圓地方’，還是‘天方地圓’呢，只要能有大把的銀子賺就行。

“不可否認，通過海上貿(mào)易賺取的利潤，已經(jīng)十倍于傳統(tǒng)的土地經(jīng)濟。”便聽沈默繼續(xù)道：“如何確保這種收入天長地久，甚至進一步提高，這就是我們的核心利益。”

這個話題，顯然比方才的‘地球形狀討論’更有吸引力，在座眾人紛紛道：“海上貿(mào)易好是好，但是不保險啊。誰知道朝廷將來會不會再鎖國，萬一要是再來個‘片木不下海’，豈不雞飛蛋打，總讓人虛的慌。”

面對著這些憂慮，沈默也不急著解釋，而是微笑道：“把你們的擔心都說出來，暢所欲言。”

“大海茫茫，兇險萬分，有海嘯、還有海盜，遇上了就血本無歸，稍微實力差點的，非得破產(chǎn)上吊。”于是那些大家長們便紛紛道：“確實不如土地來得牢靠。”

“這個收入，也不是無限的，生產(chǎn)商品則需要原料和工人，生產(chǎn)出來，還需要有人買，哪一環(huán)出了問題，都會使收入大受影響。”有個大家主道：“眼下雖然蒸蒸日上，但有些問題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苗頭……但最大的桎梏，還在原料不足上，就拿生絲為例，比起十年前，價格已經(jīng)翻了十倍，可謂一年一個價。”

“雖然蠶農(nóng)的種植熱情高漲，但能種桑樹的就那么點地方，還得一年兩次的交糧稅……現(xiàn)在很多地方，都開始改稻種桑，買糧交稅了。”浙江巡撫蔣誼，站的角度自然更高一些，道：“但江南號稱大明糧倉，現(xiàn)在糧倉也向別省買糧，極大的推動了糧價上漲……當然，東南有錢，買得起，可別的省本來就在鬧糧荒，我們再釜底抽薪，這不是要把別省的百姓推上絕路嗎？到時候天下亂起來，我們也買不著糧，還得深受其害，所以‘改稻為桑’，實堪慮也！”

“蔣大人說得有道理，但不在點兒上。”又有個大家主憤然道：“其實如今老百姓之所以都瘋了似的‘改稻為桑’，歸根結(jié)底，還是那些大地主結(jié)成聯(lián)盟，哄抬物價。這才讓生絲價比黃金，老百姓哪有不趨之若鶩的道理！”說著朝沈默抱拳道：“閣老，不狠狠打擊這些人，會出大問題的。”

“鬧得最兇的，就是徐閣老家。”又有人幸災(zāi)樂禍道：“之前因為有他家挑頭，我們只能忍讓，現(xiàn)在他終于下來了，哼哼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