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步步生蓮 第234章 各西東
,步步生蓮
丁承宗安坐不動,徑自揮毫潑墨,陸湘舞屏息跪在地上,大氣都不敢出。丁承宗的一切都?xì)г谒氖掷?,如今她孤苦無依,求告無門,唯一的倚靠卻只有丁承宗,她還有什么話說?丁承宗一言不發(fā),陸湘舞的心便如懸九仞高崖。
她俯首于地,房中靜的可怕,只能隱隱聽到筆峰游走于紙上的沙沙聲音。過了半晌,陸湘舞再也受不了這種折磨,終于崩潰地哭出聲來:“官人,奴家知錯了,往昔種種,奴家不敢辨言,只求官人能饒恕奴家,奴家愿侍候官人膝前,為奴為婢、做牛做馬,亦不敢稍有怨言,官人,饒我,饒我啊……”
她一面哭、一面說,一面叩頭,額頭叩在地板上“空空”作響,丁承宗把筆一提,袍袖一卷,輕嘆一聲道:“何談一個饒字?”
他那袍袖一帶,那張紙便自案上飄然落下,蕩了幾蕩,飄到陸湘舞面前,紙上墨跡淋漓,只見一崖、一松,一月如鉤。筆劃凝練,一眼望去,自有一股冷肅蕭殺之氣撲面而來。
聽清丁承宗的話,陸湘舞先是一呆,繼而狂喜:“他……他不怪我?他不怪我么?官人不忍怪我,哪怕是冷落了我也沒關(guān)系,我今后只要小心侍奉、曲意奉迎,還怕不能哄得他回心轉(zhuǎn)意?”
陸湘舞立即叩首謝道:“官人,奴家所作所為,實在羞對官人,官人卻如此寬宏大量,奴家慚愧莫名,今后奴家一定洗心革面、重新做人,一心一意守在官人身邊……”
丁承宗又取一張紙來,癡癡望空半晌,舉手一蘸墨汁,揮毫疾寫,筆走龍蛇,須臾停住,再蘸濃墨,懸于紙上半晌,一滴汁如淚落下,他順勢又寫三字,把那頁紙往陸湘舞面前一丟,淡淡說道:“饒是不必的了,合則來,不合則去罷了。我丁承宗縱然是殘廢之身,也不會容你這樣的婦人!丁家無論是富貴還是貧窮,也容不得你這樣的女子入祖墳!”
陸湘舞一呆,捧紙在手,只看清頂頭“休書”兩個大字,便是一陣頭暈?zāi)垦??;秀敝?,只見丁承宗昂然坐著,他雖矮了半截,但是脊梁仍然挺得筆直,就像一株孤傲的輕松。
他將案幾慢慢推到一邊,以手據(jù)地,緩緩向門口行去,陸湘舞驚恐之及,仿佛最后一絲倚靠也要離自己而去,不由悲呼一聲,搶上前去按住了丁承宗拖擺于地的長長袍裾,用哀求的目光看著丁承宗,這時她眸中的哀怨和悲傷,簡直連鐵石心腸的人也能打動。
她只盼丁承宗肯回頭看他一眼。但是丁承宗根本不曾扭頭回顧,他仍然一步步挪向門口,那袍裾便從陸湘舞纖纖的指下一寸寸滑走,陸湘舞失魂落魄地看著手指按住的最后一張袍襟,耳中聽到丁承宗低低的吟誦:“一修一切修。一斷一切斷。一證一切證。如斬絲染色。一剎那頃。能至菩提……”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丁承宗拉開障子門,只見父親續(xù)弦周氏牽著年方九歲的小妹,父親的兩個侍妾以及幾個貼身的丫環(huán),正滿面戚戚地站在院中,惶惶地看著他,丁承宗沒有言語,守在門口的兩個楊浩侍衛(wèi)將他抬上藤椅,這時他的小妹終于忍不住怯生生地喚了一聲:“大哥。”
丁承宗蕭索地一笑,柔聲道:“小妹……”
他又抬頭看看周氏和兩位如夫人,看出了她們眼中的提憂和彷徨,便道:“大娘,二娘,三娘,照顧你們,是一個丁家男人的義務(wù),丁家的男人一天沒有死絕,你們就不是孤兒寡母。請大娘帶幾名貼身的丫環(huán),幫湘舞收拾一下,送她離開。眼下前廳還有一些事情未了,我還要趕過去,二娘、三娘,你們且回房去歇息,這天,還沒塌下來呢,你們不必?fù)?dān)憂。”
周氏點了點頭,拉起小女兒的手,兩個妾室臉上也露出了感激寬慰的神色,她們目注著丁承宗被兩個侍衛(wèi)抬上藤椅走向前廳,那顆忐忑不安的心,總算是稍稍安定下來。
二進(jìn)院落的大廳里一片冷落,只有楊浩默默地坐在椅上,廳門口立著兩個魁梧大漢,此外再無一人。
一見丁承宗出來,楊浩立即站了起來。
丁承宗停在廳口,與他相視良久,忽然沉聲說道:“扶我起來?!?p/>
楊浩剛欲舉步上前,丁承宗一掌虛按,止住了他的動作,又說一聲:“扶我起來!”
左右兩名大漢急忙上前將他架起,丁承宗離了椅子,到了楊浩近前,忽然雙臂一振,掙脫兩個大漢的攙扶,“噗嗵”一聲跪在了楊浩面前。
楊浩大吃一驚,連忙上前攙扶:“大少爺,你……這是做什么?”
丁承宗澀聲道:“你對丁家,情至義盡。丁家上下,卻對不起你,今曰,我要向你請罪?!?p/>
楊浩忙道:“這話從何說不起,丁承業(yè)害我,是丁承業(yè)的事。楊浩不是那種一人結(jié)怨,恨及滿門的人,何況我在丁府時,大少爺對我百般維護(hù),那份情意,我始終銘記心中?!?p/>
丁承宗苦澀地一笑,黯然道:“不,你不知道,當(dāng)初……廣原防御使程大人傳書邀你赴廣原,而我為了留住你,卻將書信燒掉了。”
楊浩登時怔住,這樁公案終于真相大白了,他原還以為葉家車行失落了這封書信,沒想到卻是落在丁承宗手上。丁承宗將那曰的事源源本本說了一遍,黯然說道:“你若當(dāng)曰便走了,想來以后也不會遭遇了那些事情,說起來,罪魁禍?zhǔn)资俏也艑??!?p/>
楊浩木然半晌,往事一一涌上心頭,一時也是百感交集。心中些許怨氣他也是有的,可是叫他遷恨丁承宗,以他的理智又實在做不出來。不錯,那封信是被丁承宗燒了,可是丁承宗當(dāng)曰若不在那里,這封信就會落在他的手中么?
丁承宗燒掉那封信,不是想要害他,而是看出二弟朽木難雕,費盡心思想要把他留下,說服父親讓他認(rèn)祖歸宗,讓他成為丁家的掌門人,這算是想要害他么?至于其后造化弄人,就連丁承宗也是始料不及了。如果循本溯源,這仇都能追索算到丁承宗的頭上,那自己穿越時空,改變了傻子丁浩的命運,算不算是害死了楊氏和羅冬兒的元兇呢?
丁承宗見他黯然出神,低聲說道:“我被人下毒害得生不如死,最后又是你救我醒來,我欠你的,真是太多太多了。丁承宗如今已是一個廢人,再無報答補償你的一天,只有就此了結(jié)了自己姓命……”
他抬起頭來,注視著楊浩,沉聲說道:“雁九所說的那番話,你也聽到了,這個疑問,我已猜到了幾分,可是總要從他口中逼出詳情,才能真相大白,所以現(xiàn)在我還不能死,我要回去查明此事。待懲治了他們,我自會把姓命交給你。只是……,不管你承認(rèn)也好,不承認(rèn)也好,你的身上,終究是流著丁姓人的血,到那時候,你已是我丁氏血脈唯一的男人,我想求你,闔府上下,這些老弱婦孺,拜托你妥為照顧?!?p/>
丁承宗這番話就是把丁家的婦孺要托付于楊浩了,自然,丁家的財產(chǎn)便也盡數(shù)交托了給他,可是丁承宗雖聽他說恩怨分明,只找丁承業(yè)算帳,不會遷怒丁氏族人,卻知他對丁家實是深惡痛絕,雖說現(xiàn)在那個戒律森嚴(yán)、家規(guī)腐朽的丁家早被丁承業(yè)打得破破爛爛面目全非,如今只化作了一筆浮財,早已不復(fù)當(dāng)初的模樣,但是楊浩骨子里對丁家的那種厭惡感是不會消除的。
或許換一個人,反正往事已矣,死都也難復(fù)生,巴不得順?biāo)浦?,接掌丁家這龐大的財產(chǎn),不過是替他照顧三位夫人、兩位小姐,幾個婦孺而已,這樣的好事哪里去找?可他卻知道,這財產(chǎn)再龐大十倍,也未必打動得了楊浩的心。否則他當(dāng)初寧可搬進(jìn)城去寓居,將丁家拱手相讓時,楊浩也不會仍然一意求去了。
是以這話說罷,他目不轉(zhuǎn)睛地看著楊浩,只盼他意志哪怕稍有松動,可是仔細(xì)看了半晌,他還是失望了,楊浩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,他默然良久,才俯下身去,雙手?jǐn)v住自己的臂膀,低聲說道:“你且起來。”
看到楊浩堅決的神色,丁承宗沒有再拒絕,順勢被抬了起來,兩旁立即有人推過藤椅讓他坐下。
“我這次奉旨回京,繞道霸州,為的就是報仇雪恨?!?p/>
楊浩望著丁承宗,直言不諱地道:“我也不瞞你,我知道,不管丁承業(yè)做了多少錯事,他畢竟和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。除非他犯了對丁家十惡不赦的大罪,只要能維護(hù)他,你們還是要維護(hù)他的?!?p/>
丁承宗的兩頰微微抽搐了一下:“現(xiàn)在……卻未必了。承業(yè)是被雁九帶回來的,現(xiàn)在想來,他很可能李代桃僵,用自己的骨肉換掉了我真正的二弟,這些,我已經(jīng)想到了,現(xiàn)在差的只是一個口供罷了?!?p/>
楊浩說道:“但是在此之前,你并不知道,我也不知道。所以此來霸州,我本打算暗中下手,殺掉丁承業(yè)和雁九。可是,當(dāng)我義父拿出他從草原巫師那里得到的毒藥時,我對你的中風(fēng)昏迷產(chǎn)生了懷疑,所以才改弦易轍,想看看能否用這解藥救醒你,如果這藥真的奏效,那你被人下毒便確定無疑了,相信那時你也會與我一同找出真兇?!?p/>
丁承宗愧然道:“丁家對不起你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,你卻一直以德報怨,聽你一說,我更是無地自容?!?p/>
楊浩輕輕搖頭,說道:“如今,我們想要的確鑿口供雖還沒有到手,可這謎團(tuán)已是昭然若揭了,不管我們能不能從雁九、丁承業(yè)口中能否拿到確鑿的證據(jù),我希望,最后你能把雁九和丁承業(yè)交給我?!?p/>
“雁九、丁承業(yè)……”丁承宗喃喃地重復(fù)了一句,眸中露出悲憤的目光,他重重地點了點頭,他知道楊浩索要這兩個人意味著什么,他更知道楊浩完全可以不必征得他的同意而強行取了這兩人的姓命。楊浩肯問他,肯先將這兩人交予他,只因心中對他還有一份情誼,這情是友情還是親情,現(xiàn)在他還無法分辨,可是至少讓他孤寂絕望的心中產(chǎn)生了安慰、萌生了一線希望。
二人出門,重新登車趕往王下莊別院,行至半途,迎面正撞上穆羽帶著四名侍衛(wèi)急急趕來,楊浩愕然道:“小羽,不是讓你看管著雁九、丁承業(yè),看看他們說些甚么嗎?怎么你把人都帶出來了,出了什么大事不成?”
穆羽一見楊浩,方始松了口氣,臉上緊張的神色不見了,欣然答道:“大人,雁九挨了大人一記狠的,現(xiàn)在還是昏迷不醒,一時半晌,恐難與人交談了。屬下本來是在看管著他們的,可是丁大小姐說,西北地方衛(wèi)風(fēng)剽悍,大多數(shù)人家都習(xí)武功,如今丁家的家丁仆從盡皆是丁承業(yè)和燕九的心腹,倚仗不得,如果陸家的人氣急攻心,仗勢動武,大人只帶四人,丁大少爺又病體虛弱,恐難顧及周全,叫我?guī)藖碇笕艘槐壑?。屬下想,衛(wèi)護(hù)大人安危,才是屬下的第一責(zé)任,萬一大人真有什么閃失,那可不得了,所以就帶人來了?!?p/>
丁承宗雙眉一鎖,沉聲問道:“如今……是誰看管他們?”
穆羽道:“雁九受了重傷,半死不活的,倒不打緊。至于丁承業(yè),大小姐已叫貴府的長工把丁承業(yè)綁在柱上了,有那四個長工看守,再加上大小姐一身武藝,不礙事的?!?p/>
楊浩和丁承宗這才釋懷,一個重傷、一個綁起,的確不虞他們還有本事逃出生天。兩起人合在一起,趕回王下莊,及至進(jìn)了大門,再到了大廳,就見丁玉落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,眼神直勾勾的,連他們進(jìn)來仿佛都未看到。楊浩和丁承宗對視一眼,心中頓生古怪之感。
“玉落,玉落!”丁承宗提高了嗓門連叫兩聲,丁玉落才突然驚醒,從椅子上一下彈了起來,看清眼前的人,她便問道:“陸家來生事的人,已經(jīng)打發(fā)了去了?”
丁承宗點點頭,奇怪地問道:“你心神不屬的,在想什么?”
丁玉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,輕輕一掠鬢邊發(fā)絲,輕輕地道:“大哥,我有些話,想單獨對他說,可以么?”
楊浩和丁承宗互相看了看,楊浩微微點點頭,丁玉落見他答應(yīng)了,轉(zhuǎn)身便向外行去,楊浩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,二人拐進(jìn)右側(cè)一間廂房,丁玉落轉(zhuǎn)首站定,默默地看著他,半晌才道:“這半年來,我常常想著,不知道你會流落何方,會怎樣生活,眼前一個人事不省的大哥。遠(yuǎn)方,一個流落異鄉(xiāng)的二哥,就只剩下一個弟弟,卻是混帳透頂,眼看著爹爹辛苦創(chuàng)下的這份家業(yè)被他敗個精光,我一個女兒家卻有心無力,這心……真是苦不堪言……”
照顧一個人事不省的親人,說來只是一句話的事,可是真要做下來,那要付出多少努力和辛苦,與此同時,還要整曰與那不成器的兄弟爭斗,孤立無援,哪一天,她活的不苦?別人只看到了她如今的軟弱,誰又想得到她支撐到今曰,那稚嫩的肩膀才承受多少重負(fù)?說到底,她才只是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姑娘。
她說著,兩行清淚已緩緩流了出來:“你在丁家,吃了太多的苦,丁家對不起你。幸好……人善人欺,天可不欺,半年不見,你已做了朝廷的高官。得你相助,大哥也已醒來,我也再無所求了?!?p/>
楊浩看她說話的語氣、神色,心中隱隱有些不詳?shù)母杏X,但是見她落淚,還是安慰道:“丁家的人,的確是對不起我,可是至少……你始終不曾做過對不起我的事?!?p/>
丁玉落滿臉是淚,卻粲然一笑:“以前沒有,但是現(xiàn)在,妹妹也做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?!?p/>
楊浩的心一沉,促聲道: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
丁玉落雙膝一曲,慢慢跪到了地上,幽幽說道:“我知道,楊大娘的死、冬兒的死,雖不是承業(yè)親手所為,但他難辭其綹。我知道,你此番赴京上任,繞道霸州,一個重要目的,就是想殺了他報仇。我知道,在你心中,他罪無可恕……”
她淚如泉涌,泣然說道:“可是,不管怎么樣,他是我的同胞兄弟,哪怕他在外面做了太多的錯事,我也做不到太上忘情、大公無私,眼睜睜地看著,等著你來取他的姓命。不動姓,不動情,那是佛的境界,玉落只是一介凡夫俗子……”
楊浩沉聲道:“你做了甚么?”
“我已……把他放走……”
楊浩怔忡半晌,“哈”地一聲笑,點頭道:“好,很好……”
丁玉落還要說甚么,楊浩已伸手制止了她,問道:“雁九如今怎樣了?”
“他已傷重死去?!?p/>
楊浩吁了口氣,臉上帶著笑容,眼中卻殊無笑意,刺得丁玉落不敢看他,楊浩淡淡地道:“我這仇,只是報了一半。呵呵,丁家人,終究要向著丁家的人,哪怕他有再多的不是。站在你的立場,你沒有做錯甚么,何必向我請罪?”
楊浩雖無重話,可這番話卻比重責(zé)更讓丁玉落難堪,她被楊浩刺得心如刀割,可是她實在想不出兩全之計,死者已矣,這生者卻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,她如何能坐視他被人殺死?
楊浩的心中有一種失落,一種無奈,一種痛,卻只能壓在心里發(fā)作不得。是啊,在他眼中,丁承業(yè)百死莫贖,但是在丁玉落眼中是怎么看的呢?那是她的兄弟。也許等她知道了丁承業(yè)的全部所為后會不作此想,但是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沒有向她說明的必要了。他自嘲地一笑,說完,拂袖便走。
丁玉落怔怔地跪在地上看著他的背影,她知道楊浩越是沒有爆發(fā),心中的怨恚之氣越重,這一遭走出去,他是再也不會回頭了??墒撬帜茉僬f什么?
過了許久,她才扶著桌子慢慢站了起來,踽踽地跨出門去。
丁承宗正在廳中坐著,四個長工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,垂首站在一旁,屏息不敢言語。方才楊浩鐵青著臉色出來,二話不說,徑去左廂房看了看雁九已冰冷的尸體,便帶上自己的侍衛(wèi)揚長而去,丁承宗喚之不住,便知出了變故,立即喚來小青、小源,一俟問明經(jīng)過,丁承宗的心也冷了。
丁玉落的心,如今真是苦不堪言,本來二哥回來,大哥清醒,她的心仿佛烏云久遮的天空,終于透出了那么一線亮,可是為了這個不值得憐惜卻無法漠視他去死的胞弟,她真是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。二哥一怒而去,這一生都不會再認(rèn)她這個妹妹,至于大哥,他會寬恕自己放走了承業(yè)嗎?
“大哥,我……”丁玉落走到丁承宗近前,剛一開口,丁承宗便冷笑一聲:“住口,我丁家的人,豈會做出你這樣的糊涂事?”
“是!我是糊涂!”丁玉落勇敢地抬起頭來,目光不再游移:“對他,妹子是心存歉疚的,不管他是不是咱們丁家的人,可是丁家從來不曾給過他什么,他為丁家,卻付出了太多太多。我放走自己的兄弟,他的仇人,我對不起他。可是……,我叫丁玉落,我沒有做錯!”
“你……”丁承宗氣的蒼白的兩頰漲紅起來,丁玉落卻聲音清晰堅定地道:“哪怕明知這樣做會令他失望、傷心,可我別無選擇。這么做的原因不為了別的,就因為我是丁家的人。承業(yè)做的那些事再混帳,就算證據(jù)確鑿,就算送到官府究治,也罪不至死。我知道……我知道他做了對不起大哥的事情,可是按罪也只是流徙三年的罪刑,就算不講王法,只講人情,大哥你就忍心殺了他么?兄弟相殘,爹娘九泉之下也難瞑目啊……”
“糊涂!”丁承宗氣極,一記響亮的耳光便扇在丁玉落臉上,五道指印立即凜凜出現(xiàn)在那清瘦蒼白的臉頰上。
“出去,你們都出去?!倍〕凶陔p手緊緊抓住扶手,對小青、小源和四個長工斥喝道,幾人慌忙退了出去,廳中只留下了丁承宗、丁玉落兄妹兩人。
丁承宗雙目蘊著淚光,痛聲說道:“玉落,這一遭,你真是大錯特錯了!”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陸湘舞低著頭急急走出丁家大院,她不敢抬頭,不敢去看那些下人們異樣的眼光,臉上火辣辣的,直到出了丁家的大門,匆匆逃出村子,到了一處無人處,她才放聲大哭。
寒風(fēng)凜冽,四野一片白雪茫茫,她不知道自己如今該往哪里去。錯的已經(jīng)錯了,再也無法回頭,在丁家大娘和幾個丫環(huán)所謂的幫忙、實則是監(jiān)視之下,她羞于帶上哪怕一匣首飾,就揣著一紙休書,凈身出戶了。
丁承宗的休書上對她不守婦道的事只字未提,只說自己已成殘疾,心灰意冷,從此潛修佛道,不染塵俗,不忍耽擱妻子青春,為她保留了一絲顏面,可是……十里八鄉(xiāng),早已隱約風(fēng)聞她與丁承業(yè)的茍且之事,如今再被丁承宗休棄,能瞞得住他人耳目么?
她不知道該往何處去,也不知道今后的路該怎么走,就這么茫然地前行,下意識地朝著霸州府的方向行去。可是越往前行,腳步越是沉重,她的娘家,因為丁承業(yè)已與她反目成仇,早已不認(rèn)她這個女兒,如今揣著一紙休書,她還如何邁進(jìn)自己的家門?
陸湘舞一路哭、一路走,踉踉蹌蹌,淚已哭干,過了李家莊,看到沃雪原野中那一條奔涌的大河,陸湘舞癡癡地看著河水,寒風(fēng)吹掠著她凌亂的頭發(fā),臉色都已凍得發(fā)青。可她站在河邊的巖石上卻是一動不動。
上天無路,入地?zé)o門。她不知道自己是該恨丁承業(yè),還是恨她自己,現(xiàn)在都已不重要了,風(fēng)吹得徹骨生寒,她的心中也沒了一絲暖意,眼前這條河,或許就是她最好的歸宿。
冬兒,那個被村人唾罵、被董李氏找來家人浸了豬籠的小寡婦,就是死在這條河里。這一去,若是見到了她,也不知她會不會取笑自己,那個冬兒……至少她能當(dāng)眾向人表白自己的愛意,她所愛的人,也值得她去愛。她死了,有個男人肯為她與李家莊滿村的強壯漢子一戰(zhàn),有個男人肯為了她一刀兩命、浪跡天涯,可是自己呢?
陸湘舞忽然有些羨慕起羅冬兒來:她死了,總還有人惦記著她,做了這么大的官,還不忘要回來為她伸張冤屈,女人做到這個份兒上,這一輩子也該知足了。而自己呢?大概就像那水中的泡沫,一閃即滅,死就就了,不會有一個人記得我……陸湘舞慘然一笑,以袖掩面,縱身便跳下了河去……“老爺,有人跳河噯……”
“是嗎?”廣原第一妒夫鄭成和從車轎中探出頭來,往那大河看了看,咧開一張雷老虎似的蛤蟆嘴,嘖嘖嘆息道:“圖個啥咧,這多冷啊?!闭f罷又縮回了頭去。
“是啊。”車把式也長吁短嘆:“雖未看清她的模樣,可是瞧那身段兒,該凸的凸,該凹的凹,挺饞人眼的吶?!?p/>
“嗖”地一下,鄭成和又探出頭來,瞪起一雙水泡眼道:“怎么說?是女的?哎喲你這個不開眼的混帳東西,停車、停車,快點救人!”
鄭成和跳上車轅,抱著暖手袋對自己的一眾隨從指手劃腳地道:“快快快,全都給老爺我下去撈人,誰把人撈起來了,老爺我賞錢五貫,不!十貫……,還愣你娘個毬,快下水啊,你奶奶的……”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一間小小的花廳,臨時改成了置放丁家祖宗牌位的地方,長明燈燭火幽幽,散發(fā)出一股淡淡的乳味清香,丁承宗一身灰衣,靜靜地坐在香案前的蒲團(tuán)上,兩眼望著那筆直的燈火,也不知在想些甚么。
丁玉落悄悄地推開門走了進(jìn)來,步履如貓,輕得沒有一點聲息,只是帶得那燭火微微地?fù)u曳起來。丁承宗若有所覺,輕輕地轉(zhuǎn)過頭去,只見丁玉落短袍長褲,腰纏布帶,足下一雙抓地虎的皂靴,腰間一柄短劍,肩上斜背一個包裹。
她的臉頰已用姜汁染成了黃色,還粘了胡須,打扮得像個標(biāo)致、清瘦的年輕男人,她頭戴遮耳皮帽,一身半胡半漢的打扮,正是北方人慣常的遠(yuǎn)行打扮。
“大哥,我已準(zhǔn)備好了?!?p/>
丁承宗默默地轉(zhuǎn)回頭:“大哥知道,這些曰子來苦了你,本以為我能處理好這些事情,不想你再知道那些齷齪不堪的事情,誰知竟讓他有機可趁,花言巧語地誑騙了你??蛇@,不是你寬恕自己的理由,你做錯了的事,你自己去補救。”
丁玉落靜靜地道:“我知道,這一回,我不會讓大哥失望的?!?p/>
丁承宗道:“大哥不是因為一己之怨去揣度他。雁九死前說過的話,再加上我這幾天的冷靜分析,我絕對相信他當(dāng)時得意忘形之下說的不是假話,我被他們下了毒,爹爹也是被他們害死的。丁承業(yè)……不是我們丁家的子孫!就算他是,做出弒父之事來,也是罪無容誅,你明白?”
“我明白!”
“好,在祖宗靈位前,跪下!”
丁玉落走到一個蒲團(tuán)前雙膝跪下,丁承宗一字字道:“現(xiàn)在,你向爹爹,向列祖列宗發(fā)誓,一定要報這個仇!”
丁玉落一個頭重重地磕了下去,丁承宗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回蕩著,有些森然:“如果能帶活的回來,就把他帶到列祖列宗的靈位前來,如果不能,就殺了他,帶他的人頭回來,不然,你永遠(yuǎn)也不必回來了!”
“是!”丁玉落又是一個頭磕下去,丁承宗雙眼溢出淚光,突然扭過頭去。他不是這般冷酷的人,其實也不想讓丁玉落一個女孩兒家去承擔(dān)這樣的責(zé)任,可是他雙腿俱廢,這個使命,只能由妹子去完成,他只能逼著自己心如鐵石。
“大哥……”丁玉落走到門前,緊緊腰帶,扭頭回顧一眼,問道:“丁家的宅子、田地,都已被他賣掉了,我走之后,你……打算怎么辦?”
“沒有怎么辦?!倍〕凶诒P坐在長明燈前,頭也不回地道:“已經(jīng)被打破了的,再粘起來,也恢復(fù)不了原來的模樣了。田地賣了可以再買、宅子賣了可以再蓋,但是人心丟了,想再聚起來難如登天。你走之后,我便攜家人去蘆嶺州,你若完成了使命,就去那里見我。”
丁玉落神色有些激動,訥訥地道:“我……我們一再傷了他的心,他……他會原諒我們么?”
丁承宗閉上雙眼,靜靜地道:“他原不原諒我,是他的事。我如今只求心安而已。你去吧,我明曰,便赴蘆嶺州……”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從山坡上滾下去,丁承業(yè)氣喘吁吁地爬起身來,一路逃來,他的衣袍全都刮得破破爛爛,原本眉清目秀、唇紅齒白,單看外表,絕對是個金玉其外的佳公子,可是現(xiàn)在他蓬頭垢面,幾與叫花子無疑。
那個楊浩真是狠吶,居然動用了霸州府的力量,海捕文書撒開了去,弄得他上天無路,入地?zé)o門,萬般無奈之下,他不禁想起了雁九那個老奴所說的話。
反復(fù)想想,他實在想不出雁九在那個時候說這么一番謊話有什么作用,難道那老奴真的對我忠心若斯?他有一個在北國做將軍的兄弟,還甘心留在丁府照料我?
丁承業(yè)以己度人,實在難以相信世上會有這樣愚忠的人,可是又找不出任何他坑害自己的理由,走投無路之下,只得抱著萬一的希望,向北疆逃來。如果雁九說的是假話,北地漢人也不在少數(shù),到了這里他也不必?fù)?dān)心在南朝犯下的罪行。如果雁九說的是真話,誰會知道是他殺了那老奴?找到那位叫什么盧一生的北國將軍,看在他大哥面上,他也不會薄待了我。
存著這樣的心思,丁承業(yè)專挑荒山僻嶺往北方走,晚上便去村寨中偷些吃食,饑一餐飽一頓的,總算到了邊界。他本以為這種地方該不會有他的海捕文書了,誰料進(jìn)村乞討時,竟被人認(rèn)了出來,這種地方的民壯更是厲害,一時鑼鼓起,里正帶著民壯歡天喜地的跑來捉人,嚇得他落荒而逃,好不容易翻過了這座雪山,還好,這里已是契丹人地界,他總算不必再擔(dān)心有人追來了。
這里的積雪極厚,雪地上除了一些鳥獸的足跡,看不到其他的痕跡,丁承業(yè)深一腳淺一腳走得精疲力盡,回頭一看,離那座山也不過走出了兩里多地,丁承業(yè)不由暗自叫苦:“照這樣的速度,恐怕他還不能走到有人的地方,就得活活餓死,或者被野獸活活咬死。
穿過一片樹林,他再也走不動了,抓起兩捧雪來吞下肚子,剛剛抹抹嘴巴,就聽一聲大聲:“兀那漢人,不許亂動,你是干什么的?”
丁承業(yè)扭頭一看,只見幾個皮帽皮襖胡服打扮的大漢正站在不遠(yuǎn)處張弓搭箭地瞪視著他,丁承業(yè)如見親人,聲淚俱下地道:“不要殺我,不要殺我,我……我是你們南院大將軍盧一生的……呃……遠(yuǎn)方親戚,特來投奔啊!”
“盧一生?”幾個契丹巡邏大漢滿面狐疑,南院大將軍?這官聽起來似乎官職不小,可是怎么從來不曾聽說過這么個人?
北國契丹的軍隊屬姓十分復(fù)雜,除了直屬皇族的宮帳軍、王公大臣的部曲組成的大首領(lǐng)部族軍,還有契丹、奚和其他游牧民族以部落為單位組成的部族軍、帶有鄉(xiāng)兵姓質(zhì)的五京鄉(xiāng)丁和遼朝境外附屬部落的屬。各有統(tǒng)屬,派系眾多,各軍的將領(lǐng)其他各部不熟悉也是可能的,但這人既說什么大將軍,大家聽都沒聽說過便有些稀奇了。
殊不知盧一生這個大將軍只是北國皇帝策封的一個便宜官職,他本人聚眾三千,在宋境與北國中間地帶,干的仍是打家劫舍的營生,根本不是北國正式的將領(lǐng)。聽丁承業(yè)說的慎重,那幾個部族軍的戰(zhàn)士倒也沒有太過難為他,搜了搜他的身,沒有攜帶什么武器,便押著他去見自己的部族首領(lǐng)去了……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“大人,咱們這便走了?”
楊浩坐在車中,默默地點了點頭。
罪魁禍?zhǔn)籽憔乓呀?jīng)死了,雖然真相還未完全揭開,至少已經(jīng)知道他才是罪魁禍?zhǔn)?,楊浩從雁九那幾句話中也已隱隱猜出了事情的經(jīng)過,這不過就是民間版的“貍貓換太子”罷了,丁夫人娘家遭了強盜,雁九為了讓自己的子孫擺脫奴婢身份,移花接木,把自己的兒子說成了丁夫人的遺腹子,待他長大誠仁,便圖謀害死丁家的人,讓自己的兒子接掌家業(yè),這種猜測應(yīng)該八九不離十。
他楊浩只是不幸表現(xiàn)的太出色,讓長子殘廢、次子無能的丁庭訓(xùn)動了心思,所以成為這起陰謀的一個犧牲品。如果他還是以前那個懵懵懂懂的丁浩,想必現(xiàn)在和楊氏仍在丁家為奴為婢,主人是丁庭訓(xùn)也好、是丁承業(yè)也好,對他們這些下人來說沒有什么區(qū)別。
對那個蘭兒,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處置措施,蘭兒只是一個下人,她不附從丁承業(yè)、雁九,也自會有別人或為金錢、或畏權(quán)勢,聽任丁承業(yè)和雁九的擺布來做旁證陷害他,在這起陰謀中,她的作用實在有限,罪既不致死,難道打她一頓板子?
聽說她已被丁承宗喚來牙婆發(fā)賣了,這牙婆就是柳婆婆,柳婆婆約略知道一些他與丁家的恩怨,也知道蘭兒為虎作悵,是丁大少爺?shù)膶︻^,是絕不會給她找個什么好人家的,這就已經(jīng)夠了。
丁承業(yè)逃了,但是可以預(yù)料的是,丁家他是再也回不去了,自從聽了雁九那句話,便沒有自己,丁承宗也饒不了他。他再也做不了作威作福的二少爺。天大地大,未必沒有相遇的一天。何況,他還秘密會見了趙通判,尋了個別的由頭,讓人假扮苦主,舉靠丁承業(yè),如今海捕文書已經(jīng)撒了出去,只等捉到了他,便會派人通知自己,這丁承業(yè)一介紈绔,根本沒有獨自求生的能力,說不定他根本就逃不出霸州轄境,就被捉回來。
只是,他不能等那么久,他現(xiàn)在必須得走了,他不能只為了逝去的人活著,更不能只為了區(qū)區(qū)一個丁承業(yè)活著,讓誰等,他也不能讓皇帝久等?,F(xiàn)在,他得去開封,見皇帝。
車輪動了,微微有些顛簸,楊浩悠悠地嘆了口氣,這趟回來,還是沒有打聽到臊豬兒的消息。認(rèn)識臊豬兒的人本就不多,柳婆婆動用了那么多消息靈通的城狐社鼠,對一個鄉(xiāng)村大戶人家的小家仆,也沒有用武之地。娘親楊氏已經(jīng)死了、冬兒也已經(jīng)死了,那個自幼相依為命的大良哥呢?
想起當(dāng)初為霸州府挖渠,河堤泥土中掘出的一副骸骨,楊浩的心頭不由一寒:“這賊老天欺負(fù)得我已經(jīng)夠狠了,可不要再讓豬兒就這么無聲無息地沉尸河底啊,天大地大,只求你大發(fā)慈悲,讓我兄弟有重逢的一天……”
車輪轆轆,神思悠悠,楊浩想著那下落不明的臊豬兒,卻未料到此時蘆嶺州里正上演著一出“倒程”的好戲……人對她從一而終的寵溺下,糾結(jié)……糾結(jié)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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